永宁二年新皇登基后并未改元,于是有了永宁叁年四年,一直到了永宁七年,凉国公去世,其次子李珣承袭爵位前赴凉州。朝廷随即颁下谕旨,特意恩赏陇右兵脱籍为民,重回关内。然而恩赏之下,神府军中乐于脱籍者十中无一。朝廷随后下令设置各地折冲府,将边疆驻兵编入府内,平时充作劳役,战时另由朝廷指派统军。
百年来国朝一直仰赖边疆诸侯供养边务,以至于边境驻军大半是世家私属,无需向朝廷缴纳名目繁多的租税,领兵之将亦多是世代相传。如今朝廷下令单设折冲府,无异于将门阀世家用累世财富供养的私兵收作国有,并褫夺世家对地方防务的控制权。
此令一出,四境哗然,即使连鸣州卫氏这般困于边务多年的家族都拒绝交出籍册。朝廷为推行此令,接连下令允许诸侯私兵自报户籍,许其资财田地,并为其减除叁年税赋。
重利之下,各边疆州郡几乎当即陷入混乱。当年七月,在一支几百人的部军趁夜袭杀武威太守李璹后,李氏随即报复,斩杀乱兵,并将叛首枭于城头,更截断了京城前往河西的驿道。而在少数驿道截断前到达关内的兵士发现,朝廷并无力兑现先前的许诺。
早先的边疆兵士变为关内流民,而门阀大族在京的眷属尽数沦为朝廷人质,甚至连姻亲都无法幸免。在信州太守卫启母族被戮后,鸣州卫氏率先悬起“清君侧”的旗号,要求惩治动荡国本的奸佞,朝廷急忙于关内募兵相抗,到得九月,北境王庭数万兵竟然自鸣州翼州之北与卫氏的叛军合流。当年十二月大军攻至河阳,次年二月连城关破。
四月兵临潼关,朝廷仓惶中提出和亲的主张,希望将年仅五岁的先皇后之女嫁与北境王庭。然而在公主被送至王庭后,纷争并未止息。潼关破,皇帝凌晨仅携嫔妃二人、内侍数名奔逃,在城外被王庭游勇捕获,随后被慕容恪亲手缢死于林中。
到九月,被围困半年之久的西京城破,北军掘毁先代帝陵,戮肃帝尸,连先皇后的陵寝亦未幸免。
此时陵寝沉重的大门已打开,种种车马服饰器物森然陈列,仿佛主人仍在地下继续着俗世的生活。他的小麑被留在这样整肃的牢狱里腐烂。
“打开。”铁钎撬动棺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他令一旁兵士把照明的火把放下,只留他自己面对她打开的棺椁。他并不觉得陌生。他曾在噩梦中千百次见证她美丽的面容青黑溃败、她柔软光润的肢体最终变作灰白的枯骨。
无论如何,他想再见她一面。
他以双手挖掘并抛洒着棺椁中的重重锦绣和珠玉,这当中并没有一件曾被女主人在生前穿戴。
在这些死物的尽头并没有她的尸骸。只有一只朴素的妆匣,与其余华美的随葬并不相宜。当中只有两件事物,一件是她母亲的发钗,另一件是一只朴素的金彄环,正是许多年前他留给她的那只。
金彄环静静地在匣中闪烁着光彩,仿佛是在等着他来取回。
这是谁的安排?他不可抑制地大笑出声,笑到眼泪也落下来。他承认了自己的惨败。她并没有在等待他为她办一场北地的葬仪,早有人替她做到了。
她短暂的生命留给他的是永远难解的沉默。她按住了手中华美的锦匣,不再允许后来人再窥视半眼。她所有的一切,天光洒落的荒原,边城盛开的梨花,西京明月如昼,灯火如炬……她的一切,他再无从知晓也无法看见。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她。从此之后,她连他的梦境也不会造访了。
西京在永宁八年的战火中焚毁。城池倾覆,骨肉抛落,百年繁华化为丘墟。慕容恪在秦国旧都的尘烟里称帝,第二年迁都至洛阳,终结了大秦飘摇至今的国祚。
雕楹玉磶,青琐丹墀,皆作尘土。唯有明月依旧,古今如此,往后皆然。西京旧事,从此只在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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