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制衣坐到三点,冼耀文又来到友谊公司接着坐班。在自己办公室坐了二十分钟,一边看文件,一边听取财务科的财务报告。
三点半,进入会议室,参加友谊置业的会议。
钟石泉:“总经理,公众四方街的项目于去年年尾结束,应收款项全部到位,应付款项支票已开出,友商收款收条在第5页至第8页。”
冼耀文将文件翻到第5页,看见了巨鹰置业开具的收款收条。
“去年年尾,听从总经理的指示,我在全香港寻找适合开展第二个项目的地块。”钟石泉一边说,一边走到幻灯机旁,播放了一张幻灯片,并指着幕布上的一张手画图说道:
“这是七姐妹近鰂鱼涌地块,产权属于模范屋宇会,已被规划建设廉租屋邨模范邨,预定下个月月中开工。”
换了一张幻灯片,钟石泉接着说道:“实线所圈的区域是紧挨模范邨的地块,面积7.12万呎,产权属于港府。
我去拜访过模范屋宇会,图上虚线所圈的区域,面积大约3万呎,已被规划为模范邨二期,但并未向港府申请地皮。
总经理、柳经理,我的想法是公司买下整块地皮,兴建公司第二个民宅项目武康园。”
又换一张幻灯片,幕布上出现一栋建筑的简易图,特殊的造型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上海的武康大楼。
“这是诺曼底公寓,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由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设计,它临近上海以武康路为中心的富人区,是北角上海富人的主要来源地。”
再换一张幻灯片,幕布上出现一些内地街道名称的新旧对照,钟石泉继续说道:“内地政府正有计划地在各城市更改道路、建筑名称,有政治意味和偏西方的道路、建筑名称都在更改的范围之内。
就我估计,诺曼底公寓的名称迟早会被更改,我猜测会改为武康公寓或武康大楼。”
冼耀文淡笑道:“为什么不是人民大楼或解放大楼?”
“总经理,上海有其他更适合的建筑更名为人民大楼或解放大楼,诺曼底公寓不够格更改为这两个名字。”
“你继续。”
换上一张新的幻灯片,钟石泉说道:“我对武康邨的设想是这样的,邀请邬达克进行设计,已被规划为模范邨二期的地皮设计建造廉租屋邨,名字就叫武康邨。
其余的4.12万呎设计建造为复合型园洋房,一栋高层建筑为公寓楼,命名为iss公寓,围绕iss公寓兴建中等高度的跃层联排,命名为东美特,剩余的空间打造几套别墅,命名为诺曼底。
我有打听过,35万呎的填海工程完成后,港府在北角没有新的填海计划,只要设计合理,武康园的每一间单位都能看见北角的海景。”
冼耀文抬手打断钟石泉,“武康邨也能看到?”
“是的。”
“4.12万呎的面积承载你的规划太过逼仄,武康邨的定位既然是廉租屋邨,居住环境就不宜过好,占地面积压缩一下,向天空要居住空间,在设计的时候必须完美回避海景,将整个武康园无法解决的缺陷尽可能归拢到武康邨。
我说的这是外部环境,在内部设计上,必须选择成本最低和实用面积最大这两点综合的设计方案,比如卫生间和厨房相连,通过一道帘子实现区域分割。”
钟石泉错愕道:“卫生间和厨房在一起?”
“不然呢?”冼耀文淡淡地说道:“既然武康园的目标客户是针对上海人,武康邨也要向上海的弄堂看齐,上海弄堂里有卫生间吗?
没有,有的只是马桶,天天倒夜香。
马桶放哪里?
卧室、客厅、饭厅一体的房间角落,讲究的人家隔道帘子,不讲究就敞露着,吃饭的时候小孩子想拉屎,要吃生活的好伐。”
闻言,柳婉卿扑哧一声。
冼耀文瞪了她一眼,“柳经理,开会的时候严肃一点。”
柳婉卿憋住笑,正襟危坐。
冼耀文收回目光,接着说道:“廉租屋想真正发挥出最大作用,相对唐楼,居住环境绝对不能舒适,而是追求最小的单元面积住下更多的人,并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私密空间。
起码将父母和子女分开,父母在行房之时,不会遇到子女忽然醒来,坐在那里揉眼睛的尴尬场景。
武康园想要立项,武康邨的用地最多规划1.5万呎,而且必须得到港府的赞赏,被评为廉租屋邨之标杆。”
钟石泉面露难色,“总经理,据我所知模范邨二期的规划已经递交港府,我们想把地皮接过来,廉租屋邨的面积不可能缩小……”
冼耀文摆了摆手,“武康邨的廉租政策向模范邨看齐,我们只要3万呎的免费地皮,不要港府的拨款。”
“不要拨款?”钟石泉惊呼道:“总经理,如果没有拨款,整个武康园的利润都要填到武康邨。”
“武康园可以不赚钱,但必须达成三点:
一,余下1.5万呎最好的地皮。
二,留下三成单位只租不售。
三,引入友谊物业,每一呎每年的物业费不低于1元,你设计一个潜在客户可以接受、友谊物业利润率不低于50%的方案。”
“总经理……”
不等钟石泉叫苦,冼耀文直接打断,“不要急着诉苦,也不要说做不到,深入北角的上海有钱人家庭做调查,看看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日常开销都有哪些。
武康园的方案很好,但你是建立在想当然的基础上进行设计,想当然地以为这样做一定有人会买账,头头是道跟我讲你的规划。
但是!
你的市场调查报告呢?
有没有做过问卷调查?或者,有没有跟北角的上海有钱人喝杯茶聊一聊?”
冼耀文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钟经理,什么都没有你就敢做项目规划方案,我看你还有点洋洋自得,这样不好。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项目规划方案重新整理一遍,初八的早上我要看见一份蕴含智慧的方案。哪些事情想让我去办的,标注清楚。”
“是是是。”钟石泉抹了抹额头,连连点头。
“柳经理留下,钟经理你先出去忙。”
钟石泉离开后,冼耀文掏出雪茄袋放在桌面,柳婉卿会意,来到他身前为他修剪雪茄。
“武康园的方案我觉得蛮好的。”
冼耀文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正因为好我才头疼,半年前我已经有更加完善的方案,打算在上海大厦项目融资完成后再立项,现在被钟石泉一搅,武康园项目只能上马。”
柳婉卿点好雪茄,递给冼耀文,“你原来打算自己做?”
“不是。”冼耀文吸一口雪茄道:“还是公司的项目,我不打算吃里扒外,公司和自家的泾渭分明,不会有什么牵扯。”
“你生气是因为影响融资?”
冼耀文摆摆手,“武康园项目对上海大厦融资有一定影响,但不会太大,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而是钟石泉考虑得不够周全,却又要算计我。
廉租屋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让米歇尔去办都不好办,只有我出面最容易。”
“为什么你出面最容易?”柳婉卿不解道。
“模范屋宇会主席律敦治,亲怡和的,副主席是周焬年。”
钟石泉说到廉租屋邨时,冼耀文就想到米歇尔已经看过武康园的方案,而且算计好让他出大力。
“懂了。”柳婉卿来到冼耀文身后,揉捏他的头皮,“米歇尔拿你当苦力使唤。”
冼耀文轻笑一声,“也不能这么说,我的股份可以算是技术股和管理股,多出点力是应该的。不讨论这个,我办公室桌上有一个档案袋,写着你的名字,你等下拿回去细看一遍,有什么不理解的明天问我。”
“今天要看完?”
“最好是。”
“那我在公司加班看,你去看下骞芝。”
“晚饭后我去一趟。”
两人聊完,会议室又召开友谊影业的会议,将正在进行和即将进行的项目和计划都过了一遍。
事情比较多,会议一直开到下班时间还未结束,参会的都是中高层,没有按时下班一说,会议继续。
……
九点,丽池园。
冼耀文和张爱玲站在歌厅角落里,听小舞台上的山口淑子唱《十里洋场》。
山口淑子不是在这里驻唱,而是拍摄《李香兰》的其中一场戏——1943年她在上海滩正当红时,仙乐斯登台献唱的场景。
巧合的是,坐在台下听歌的客人当中六位当年就在仙乐斯现场,现在成为龙套重现当年的场景,不仅没有劳务费可拿,还要被打抽丰。
从农历廿八至元宵,丽池园的收费为平时的1.5倍,假日期间,员工的加班工资是3倍,从今天开始改为1.5倍,持续到元宵。
正因为待遇合理,员工整体表现不错,即使是大年三十,丽池园还是有不错的营业额,就像今天剧组借用场地拍戏,侍应除了一开始有点好奇,频频往演员看,现在已经表现得相当自然,摄影机拍下最接近真实的画面。
山口淑子唱歌的镜头一结束,客人们帮着舁茶几搬椅子,歌厅改变一下布局,客人们换个位子,又开始拍时间线相隔八年的另一场戏——男主张光复和女主李香兰的对手戏。
因为最终男主的扮演者选定张扬,男主“冼光复”的名字改为张光复。
action之后,张扬坐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手伸进西装内口袋掏出一个雪茄袋,取出一支雪茄向山口淑子示意是否可以抽,得到允许后,拿出雪茄剪开始修剪雪茄。
冼耀文想吐槽,除了二郎腿,其他动作完全照着他的模子刻的,熟悉他的人一定能看出来,就是不太熟悉的人也容易联系到他。
张爱玲这个正走向熟悉的陌生人就是如此,她看看张扬,再看看他,说道:“是你?”
“是我。”
“为何是你?”
“最早的剧本是我写的。”
“你和李香兰风马牛不相及。”张爱玲轻咬下唇。
“一个是扮演中国人的东洋人,一个是扮演皇军良民的中国人。我的日语很好,会好几种方言,北海道、东北、关东、东京,都可以说得惟妙惟肖。”
冼耀文淡笑一声,“日语说得好才能讨鬼子欢心,我能自由出入鬼子军营。”
张爱玲沉默好一会,问道:“情报员?”
“是。”
张爱玲不再言语,擅长写文也会写剧本的她已经大致能猜出故事的主题。
静静地看了一场戏,只见副导演王天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拍完《赌神》,王天林就把合约签在奥德,成了公司领底薪的签约导演。
“冼先生,下一场就是蝴蝶。”
“好。”冼耀文回应一声,对张爱玲说道:“我过去一下。”
张爱玲点点头。
冼耀文跟着王天林来到剧组人员扎堆的角落,剧组人员一个个连忙向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又让大家各忙各的,当他不存在。
其他人员退去,只剩导演陶秦、副导王天林、男主张扬、女主山口淑子,以及扮演蝴蝶的女演员李香君聚在一起。
与众人一一握手后,冼耀文站在李香君边上,听陶秦讲戏。
他的耳朵竖着听,目光却是放在李香君身上,李香君的长相和蝴蝶有三四分相似,气质有四五分接近,此时,李香君穿着蝴蝶英勇就义时所穿的衣服,打扮也是照着他记忆中最完美的蝴蝶形象,他有点恍惚,仿佛蝴蝶就在眼前。
“冼先生,等下你坐在钢琴前弹琴,镜头会从左边往右推,只拍到你的双手和前胸。”陶秦顿住,看了眼张扬,“你们的身高相差有点大,最好换一张矮一点的椅子。”
冼耀文淡笑道:“陶导,我只是一个替身,该怎么做你吩咐就好。”
“那冼先生和张先生先换下衣服,然后去埋位。”
闻言,张扬脱下身上的西装递给冼耀文,“老板,这件西服偏大,你应该能穿。”
“嗯。”冼耀文接过衣服说道:“年怎么过的?”
“李湄、张豪、胡金铨、李翰详,我们一帮从北平来的攒了个局,一起包饺子、打牌,很热闹。”
“热闹就好。”冼耀文套上衣服,扯了扯袖子让自己舒服一些,“小胡和李翰详跟你算是半个老乡,平时多带带他们。”
“老板,我和他们俩铁瓷。”
冼耀文颔了颔首,“我们过去。”
来到钢琴前,化妆立刻给冼耀文的手化妆,让手看起来跟张扬的差不多。
一切就绪后,一声action,冼耀文揿下琴键,奏响由《追梦人》改编的《梦蝶》。词曲没改,改了编曲。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蝴蝶应该是前冼耀文梦中的那个女孩,每当冼耀文回忆起蝴蝶,心底总会出现异样情愫,也有一丝心疼,只希望她离开的那一刻依然相信自己是为祖国壮烈,而不是承受的非人折磨仅仅成就了他人的金条入账。
重重按下琴键,撤下防御,让前冼耀文的思念、执念布满全身,一滴泪珠从冼耀文的眼角滑落。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蝴蝶,抗战胜利了,你在那边还好吗?让青春娇艳的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
“蝴蝶?”张爱玲喃喃自语,“你的真情都被她带走了?”
李香君受音乐感染,在镜头之外,她开始了等下才需要的表演,脚尖转动,在想象中的牵牛中翩翩起舞。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滑落的泪珠令冼耀文惊醒,他收起怜悯,自己接管了身体,“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张爱玲蹙眉,这一段技巧大于感情,她无法理解冼耀文的转变如此之快。
“这个乡巴佬结棍。”
“冼耀文还会弹琴唱歌?”
客人们窃窃私语,纷纷在谈论冼耀文。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前尘红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最后一段唱完,听到一声“cut”后,冼耀文从位子上站起,冲客人的方向微微鞠躬。
顿时,给面子的送来掌声。
再次鞠躬,冼耀文走到山口淑子身前,“今天的胶卷明天送到我办公室,我要过目。”
“今天都是简单的场景,不会有问题。”山口淑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冼耀文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说,你怎么做。看你心情挺好,面色也红润,跟你的老相好处得不错啊。”
山口淑子剜了他一眼,“比你好,一个月来不了一次。”
“呵呵,好好处,等着喝你喜酒。”
“请谁也不会请你。”山口淑子没好气地说道:“张爱玲是你的新情人?”
“你猜对了。”
“还用猜吗?”山口淑子往张爱玲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转回脸,面色平淡,嘴里却嫌弃地说道:“你找情人的标准降低了,连她都看得上。”
“你们两个不对付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要把我扯进去。”冼耀文淡淡地说道:“明天跟她拍照,不要起幺蛾子,项目一旦搞砸,你这个制片人是要给出交代的。多上点心,抓点紧,不要让我难做。”
“知道了,已经很抓紧了,今天都拍了十三个小时了。”
“行吧,你们继续,我去办公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