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简韶坐在椅子上,第六遍叙述自己进出档案室的时间线。
倒悬的吊灯审视在铁桌的正中,马再甫和另一个记录员坐在她对面,不远不近,有些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压迫。
她对这张干瘦、刻板的国字脸有模糊的印象,实验室爆炸的那一天,她匆匆地赶往事发地,是这张脸的主人为她捡起了滑落的礼帽。
简韶猜到,他绝不会是为了什么失踪的档案所来。她不免想起学校的付费实习事件时,那些人也是借着乱七八糟的由头将她哄骗去。念及此,简韶不免暗自哂笑。
马再甫夹着笔,也在上下打量着她。不久之前,他温声传达了带走她的意思,谁想直接被简韶拒绝了。她要求查看他的手续证明,直到五六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简韶不得不妥协。
将简韶带走时,马再甫的手背短暂地和她的大衣有了接触。软和、舒适、轻盈的面料,一瞬间唤起了许多他参与过的反腐案的记忆。他侧睨一眼,猜测这应该是clombo能拿到的骆马毛料子,不过版型略好些,大概是lp。
一路上,简韶并不怎么安分,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给隋恕传递一些讯息。马再甫冷眼看着她找各种借口阻挠审讯,一会儿要求去卫生间,一会儿要求和亲朋通电话。他知道隋恕短时间内是来不了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夲伩首髮站:wuyezhen.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马再甫笑了笑,又开始从头询问。简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复问这样简单的问题,时间、地点、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第一遍时,简韶将自己对主管们说的时间线复述了一遍,第二遍时,她不由地从踏进广播台开始讲了。第三遍时,马再甫突然又问早上的事情,她不得不从穿好大衣、踏出住处开始讲,一直讲到十二点四十五结束工作,马再甫又突然问八点钟。简韶迟疑了,八点钟她在做什么呢?好像已经吃完饭了?对,应该早就吃完饭在路上了。
那十点钟拿的文件是从谁那里拿的?
“不对,十点钟没有拿文件啊,那是九点多拿的……应该是快十点的时候吧?”
“不对,是九点半。”
“那应该就是九点半……”简韶脑子已经有些晕了。
“你九点半在和邻座的实习生聊天。”
简韶张了张嘴巴,只觉得舌头发干,喉咙隐隐像生了火般痛痒。她禁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并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马再甫突然一改刚刚和缓的问询方式,顿时提起了节奏。这一遍,他依然询问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她每讲一点,他便立即打断,质问一些琐碎到令人发指的细节。又像刚刚那样打乱时间线,翻来覆去地确认。
高强度、重复性的问询让简韶不得不在几个小时里持久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早产过后,她的腰腹极为脆弱,此刻隐隐地泛着酸痛,蜷缩的腿脚也阵阵发麻。
简韶试图通过伸展四肢让大脑清醒起来,可是为什么马再甫越和她说话,她的脑袋就越迷糊?明明第一遍问询时,她每一个回答都是坚定无比的。难道她真的不小心在归档时把某份档案落在了凌乱的办公桌上?
简韶吓呆了。
她的办公桌文件很多,废弃的文件也没有及时处理。或者,她是不是把该归整的文件当成废纸放进碎纸机了啊?简韶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再找一遍。
马再甫观察着她神情的微妙变化,知道简韶已经进入了自我怀疑的阶段。
他幽幽地想,作为一个审讯者,让嫌犯开口并不算什么本事。他一向将审讯者比做幼师,而嫌犯不过是一群有无数心理脆弱点的儿童。难的不是让“儿童”开口,而是辨清他们在精神崩溃的状况下,招供的话语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马再甫一边漫不经心地将重复性的问话内容以各种形式、各种角度、各种刻薄的心理暗示向她剜来,一边慢慢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辨识她的供词。
简韶如他所料,在自我怀疑下开始使劲地挖掘、剖析自己的记忆了,她失去了第一遍时的逻辑性,像倒豆子一般,恨不得将自己的腹腔从里向外一层层地切割开,将所有的一切,她看到的、听到的、做的,全部剖给他。
马再甫觉得简韶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大到她所负责的工作,小到档案室门把手的颜色,地砖不同的花纹,竟真都让她一一回忆了出来。只不过在他极富语言技巧的攻势之下,她变得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这些细节,更记不清自己第一遍说了什么了。
过了多久?昏沉的光线里,简韶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感知。没有窗户的房间总是分外压抑,除了桌椅没有任何摆件,空得让人发疯。氧气似乎从表皮流失了,简韶出现片刻缺氧的眩晕。
马再甫忽而长长地叹息一声,口吻出奇地悲天悯人起来:“简韶,你总是这样的人——明明事情都是你做的、你引起的、你推动的,却要别人来承担恶果。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简韶的肩膀抖了一下,她一下子想到了小祈。他指的一定是小祈,她想,是的,她接受实验时根本没想过会对这个小生命造成多大的痛苦。简韶蜷缩起身体,试图捂住脑袋。
马再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极为唏嘘地说:“因为你攀龙附凤的虚荣心,你伤害了太多人。你想要钱,又不肯像同学那样做兼职赚钱。你看不上你的前男友,那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孩。你甩了他,让他伤心欲绝,四级都没有考过。”
简韶抬头,急声反驳:“那是他自己没有好好备考,我从来没想过要影响他的考试。”她攥紧了手,往事一股股涌入大脑,冲得一阵眩晕:“我们也根本不是因为他的家境而分手!我们观念不合,我不想做婚后伺候他们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妇。”
马再甫冷笑:“那你在他考前分手,就没有一点错吗?你和隋恕谈恋爱,难道就和他的家境完全没有关系吗?即便离开了前男友那样想让你做家庭主妇的人,你就成为完全不依靠另一半生存的人了吗?”
他一步步逼近她,深深凹陷的眼窝像无尽的黑洞:“你从没为别人想过,你每一步的自私都伤害着不同的人。”
“哐啷——”
推倒的桌子阻止了马再甫靠近的脚步。
狭逼、死寂的空气里响起男人古怪的轻笑。
简韶的身体重重地垮了下去,她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膝盖上。
这间房间大概没有暖气,更没有安装空调。凛凛寒气钻进骨节的交接处,发出咯吱咯吱,死人磨牙一般诡异而恐怖的怪音。
角落里似乎窜过一只虫子,也或许只是幻觉。就像马再甫好像贴着她的头盖骨,鬼似的阴恻恻地立在头顶,实际上他离她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他的威压却如影随形。
马再甫应该还在说话,只不过他的声音对她来讲变得缥缈了。他的视线像很多年前,她被父亲用棍子抽打后去影像室拍片时见到的医疗仪器。如此具有穿透力而毫不留情的射线,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可这样的射线却深深地长在他的眼窝里。
简韶无法和这样的目光对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钉死在铁板上的老鼠,满身罪孽,无法逃脱。
她是很倔强的人,总是有着很强的自尊心。那个时候爸爸像按一条狗一样将她的脸毫无尊严地按在冰凉的瓷砖上,问她:你知道错了吗?你知道错了吗?你错了还是没错呢?
楼下装修的声波顺着墙壁震动在耳膜里,地板的味道可真不好闻,有着怪异、发酸的腐臭。或许她真的错了,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也偷了文件。
她说我错了,她想不要再吼她了,真的好可怕。如果被打的话,胳膊会肌肉断裂,睡觉不能够翻身,上厕所也好麻烦。她要上学的,要写作业的,要考试的,要跑800米的,她不能够生病,胳膊断了的话能不能也只断左胳膊呢?
她决心忏悔,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做一个好人、崭新的人。可是依旧好冷,逃不掉。痛苦。
救救她。
别再说话了,好吵。
不会再这样做了。
停下。
简韶留给审讯者一个惊恐的发顶,细碎的发丝因为臂膀的颤抖也微微抖着。马再甫居高临下地扫过缩成一团的女人,没有过多的满意,也没有怜悯。他经手过太多的受审者,好比屠夫屠宰过一万只兔子后,就变成了熟练的挥刀机器,再无一丝触动。
简韶已经彻底被击垮。他们之间不再是受审者与审讯者,而变成了赎罪者与上帝。只要她彻彻底底地吐露她的全部,就能得到那张他递过来的赎罪券,免去他施加的惩罚。
马再甫想,是时候了。
在众多的铺垫之后,他张开口,引诱一般地问她:“告诉我一切,你就解脱了。”
简韶的脸缩在膝盖里,“我都告诉你了,已经都说了……”
“不,你做的坏事,不止这一件,不是吗?”他循循善诱,“还有一件,要我亲自讲出来,还是你说?”
简韶痛苦地呻吟出声。
马再甫观察着她的状态,慢慢地开了个头,简韶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本领,甚至连愤怒、抗拒的能力都丧失了,只有濒死一般的痛苦与呻吟。
马再甫缓缓讲着斯科特实验室,讲着她和隋恕的相识。一幕幕场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无限复现,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她做了什么,几乎要逼疯她。
马再甫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像慢吞吞磨刀的屠夫,带着从容的血腥。那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呢?马再甫感到了胜券在握的乏味。
相比他曾经对付过的专业的谍报人员,简韶实在是太普通、太脆弱、太简单。一个通关过无数高难度游戏的高手,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这一切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到了无聊。
就在这两天,他收到秘密消息,谷盛中带领的去向拓片岛的队伍被缉私方面扣下,对方迟迟不放人,隐有以此做文章之嫌,与此同时,隋正勋的南巡视察也正式拉开序幕,戴行沛火烧眉毛,手却无法伸那么长。
马再甫接到的任务是以简韶为切入口,追查大港爆炸案与斯科特实验室爆炸案,迫使隋恕停手。
马再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腿上的伤疤,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好,那么简小姐,请你告诉我,除了隋恕,实验组核心成员还有谁?分工又是什么?”马再甫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
简韶的脑海中呈现短暂的空白,刘安娜、庄纬、甚至是Tina的脸纷纷闪过她的脑海,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刘安娜只是帮她接生,而庄纬只是为她做过一次孕检,Tina照顾过她,是一名普通护士。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马再甫蹙眉,耐心询问:“他们每天都很忙,对吗?”
“对。”
“
他们分别负责Q0113的什么内容呢?”
“我不知道。”
“Q0113的命名是基于实验数量的,它之前的失败品都在哪里?”
“我没听说过什么失败品。”
“隋恕用Q0113做过什么?除了Q0113之外,实验室还有类似的成功品吗?”
简韶再度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再甫吸了一口气,捋了捋思路,觉得自己还是太急了。他决定按照时间顺序,一点点剖开那些她也未曾注意的细节。
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无论他的提问得多么完美,她的回答多么坦诚、详尽,一到关键的地方,锁链就会斩断。
比如她会讲Q0113很厉害,但是究竟如何厉害,有什么特殊本领,她也讲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再比如她会说实验室人很多,构造复杂,但是具体有什么样的人,她通通不认识,里面每天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也一概不知。
马再甫甚至怀疑她脑子坏掉了,出现幻觉了。她一会儿讲Q0113是好多人,有无数只,一会儿说它不是人。
他最关心的——那个阳台上凭空出现的绿眼睛男孩,她也讲不清楚。刚承认了那就是Q0113,又说它天天粘在屋顶上,是一块透明胶。
马再甫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直明白对审讯者来讲最难的是辨别嫌犯供词的真假。他见过太多受审的人,精神崩溃后连自己没做过的事都认,他认为简韶就是这种情况。当然,还有另一种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就是简韶反审讯能力极强,之前的反应欺骗都在欺骗他。
马再甫用野鹰般的锐眼死死盯着她,马再甫沉声,让下属给她上了测谎仪。
问话再度从头开始。
简韶已经很累了,眼皮重重垂着,快要和下睫毛黏在一起,喉咙嘶嘶冒着皲裂的火。她怀疑墙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是房内的时间凝固如斯。
简韶的大脑已经不再思考,他问一句,她便挤出几个字,作为回答。
我不知道,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说到最后,她如同患上了失语症,已经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只能哦哦啊啊地胡乱应声。
马再甫从稳操胜券到逐渐焦灼到气急败坏,恨不得亲自把她的脑壳撬开,看看她每天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马再甫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加入一场危险的实验。一个人怎么能和男友在一起那么久,却连表皮的东西都不知道?
简韶注视着他复杂的目光,慢吞吞地想,可能在他眼里,她是不折不扣的脑子有病吧。
神经兮兮的笑声突然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一旁记录的书记员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马再甫定睛看去,找了半天,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于面无表情的简韶。
她又干干的笑了两声,连嘴巴都没有动。
诡异而冰冷的畅快像数九寒天划破动物皮毛的刀锋,热腾腾的血喷涌出来,冒着股股白气,把亮闪闪的刀面烫得赤红。
剥开了皮肉组织后露出了肠道,里面裹着未排清的动物粪便。很久之前她看过一次杀羊,凄厉地咩叫两声,断了气的羊被磨好的刀肢解,发白的肠子要用手挤,挤奶一样,羊棚的檀腥、粪便的恶臭、土壤的潮濡,还有弥漫的、永不散去的血沫子,一个劲在漫长的记忆里蔓延,那是一股生命将尽时的恶臭。
原来死并不是清清白白的,是恶臭的。
她总是渴望阳光能照到她的身上,照到那些照不到的角落,照亮那些不被映亮的人。实际上阳光并不能让死变得干净、体面起来,只有水是可以清洗一个人的,就像最初在温暖的羊水,没有罪恶也没有污浊。
简韶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洁净、纯粹,最好像一张白纸那样,像最初最初、她还没来到人世间一般干净。
这样的她才是不会出错的,无论谁来问、怎么问、问什么,不知道的人才无懈可击,一无所知的人才永不说谎。
最高明的审讯专家也会输给她的,因为她是一张绝对的白纸。
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涌动了起来,每到一处,便像电流经过老旧的电线,刺啦刺啦地叫。简韶透过散乱的睫毛,慢慢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是隋恕呈现给他们的完美考卷,是他最安全的底牌。简韶微微一笑,毕竟她曾是一个试图通过爱情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个那么傻的女人。
对面的审讯桌换人了。
金属门吱地开了条缝,日光在没有铺砌瓷砖的地面形成一块极为浅弱的三角形光块。
似乎有人来找马再甫,简韶可以确信这些不是安全局的人,因为他们手腕上有极小的蛇形纹身。
先是一个干练的女人进来坐下,又换成一个和蔼的白胡子金发佬。他们或温柔,或循循善诱,或不怒自威。简韶却感到自己的神思正慢慢地飘起,逐渐游移在天空之外。
她看到了俯卧在冷湿雾气里的流河,十几英尺厚的冰像铁板一样。五九年的这里也是这样繁华,公共汽车是意大利的菲亚特,门口卖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和小豆冰棍儿。可是一九六六年就完全不同,不分昼夜地飘着尸体。沿岸的陡坡聚着嗡嗡响的虫蝇,有人在打捞,芦苇席子下面发了腥臭。
简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河里飘着,抖动的水波抚过身体,像残忍而温柔的触摸,诱惑地呼唤着:来吧,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吧!人赤条条地从羊水里剥离,也要赤条条地回到水里。
这一刻简韶似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水是无形的、诱惑的,人从水里来到陆地上,当无法在陆地生存时,就重新回到了水里。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祈那么想回到她的肚子里,那么想被重新孕育一遍。只有水能够让他们重生,回到生命最开始的样子。
简韶觉得,躺在河里其实并不孤单,左边、右边,好多同胞躺在水里,躺在她的身边。太阳那样圆、大、明亮、灼热,高高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他们回家的道路。
简韶想,他们走的时候伤心吗?还是像此刻的她一样,宁静、欢饮,带着一点被映照的雀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和悲伤没什么不同,错的也能理直气壮说成对的。就像羊水和流河这条母亲河可以平等地置换,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只要你是相信的,确信的,坚信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互相转换。
简韶的心犹如清水洗涤过的明镜,有着发自本心的平静与祥和。审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疲倦地追问着Q0113的信息。她坐在测谎仪上,面不改色地说Q0113是她弟弟,对方当然不信。她笑着说对,其实是她的小狗,被她生出来没有几天就变成泡沫没了。
马再甫听着录音快气笑了,心想谁还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呢。
因为在这一点上迟迟未有突破口,对方换了个思路,开始问大港爆炸案。
在简韶说出“孙章清学姐是Q0113”这样的胡话,而测谎仪还安然无恙时,马再甫直接摘下了耳机:“不必审了。”
这是他从业以来最大的耻辱,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情绪里,可人的感情往往不受自己控制。
他重重锤向桌子,在下属惊恐的神色里气急败坏地踹了墙两脚。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学生,真是奇耻大辱。
简韶却不安分了起来,要求喝水,没等他们问几句,又要求吃点东西。
什么是真的呢?什么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是对的,流河里为何飘着如此多的冤魂?如果假的是对的,那么她此刻所说的又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铁桌前空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她坐在漆黑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就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故意不开灯的厕所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孩子,惊恐地放声大哭,求饶妥协。此后的人生也像极了这样的厕所间,读书、求职、工作,身体、思想、灵魂,每一步都像驯兽,要求主动把链子的另一端交上去以示忠诚。握着绳子的有时候是某些具体的人,有时候是一整个庞大的机器。
一个人要么麻木地求饶妥协,要么独自被黑暗侵蚀。
简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吃完冷冰冰的面包块。
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
天上没有成片的乌云,光线却如蚕丝套在织布机上,两端被无形的手牢牢拉扯着,绷得极紧。
八角双柱石亭旁的龙抓槐和白蜡耸着枝子,没什么精神。等待的讯息充斥在每一缕肃杀的寒气里。庄纬喝了一口热茶,拉上了窗帘。
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去核实。但广播台犹如一只铁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直接给隋恕去了电话。
“要不要找路参谋帮忙……”庄纬此话一出,便知失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写字的声音,庄纬听到隋恕道:“他们既尚未找我们,就只能等。”
心急如焚地等待九个小时后,庄纬收到一封信。
他立马给隋恕打电话:“他们要求放人放船。”
隋恕笑一声:“告诉他们,绝无可能。”
庄纬拧起眉头,“简小姐那边……”
“他们还会再来的。”
庄纬耸耸肩:“好吧。”
第十一个小时,一个盘着低发髻、身着浅蓝色套装地女人坐到了他面前。俞霞的双手交迭着,搭在白色刺绣手包上,胸口别着一枚象征着永恒与生存的杰德柱胸针。
庄纬瞥了她一眼,打开信号干扰器。
“想要人,让他明晚8点亲自去这里。”
名片上是一个地址,位于大港海滨一个废弃浴场。庄纬有点印象,这是上世纪日本人留下的豪华度假所。
庄纬扶了扶耳机,按照隋恕的要求将名片推回去:“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在发现不应当拘留的时候,必须立即释放,发给释放证明。”
庄纬把名片推回去,盯着俞霞身上那枚胸针,“既然要放人,何必让隋恕过去?”
“我只是告知。”俞霞的态度也很强硬。
庄纬耸耸肩,摊开手,“I'm sorry.我将代为拒绝。我们会走程序,起诉这次不正当的拘留。”
俞霞摸了摸自己的耳钉,那上面有一个微型耳机。她只得按照指示继续说,“我们还是希望能和隋先生谈一次,请不必担心简小姐的安全。”
此时,庄纬也看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他们并没能从简韶身上拿到关键性证据,不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一场谈判。这场推拉里,最先等不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底牌。
庄纬按照隋恕的意思敲定了会面时间:“我会代替隋恕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