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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九只宝狐-师徒之怨与回忆之伤

    无人知晓庭院的一角里,属于周氏的神明经历了怎样灰败而震惊的瞬间,诸多凡人的心绪还被眼前实打实的刀剑相向而牵动着。
    “放!”传令手因为数次高喊而嗓音嘶哑,仿佛流动着铁锈与滚石。
    回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庞大气浪和刺耳锐声划破空气,黑压压的箭镞射向空中,又带着势必见血的力道落向冰面。
    这着实是气势慑人的血腥攻击,然而传令手艰难地清着嗓子,面色凝重,并不因为自己可能痛击对手而感到轻松喜悦。
    事实上,他们的箭阵并没有得到预想的战果。
    自从对面的主将不分轻重缓急地加入盾阵,身先士卒冲在最前线,战局就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敌首入阵,弓兵们下意识地会将更多的箭镞收拢向他所在的方向,即使那位主将面临着更多的危险,但队伍其余位置压力自然被分走,反倒前进得稳健安全,极大削弱了箭阵的覆盖力和减员能力。
    并且······对手的实力不容小觑。
    该说不愧是战神赵拓亲手教养而出的弟子吗?那位也曾名满天下的霍将军不仅对战局的把控和调度能力极为出色,就连单兵作战的本领都令人胆寒。
    西山欧阳氏长于锻造,这次派兵出援,士兵们都配了本家的精钢盾。然而不管怎么号称“轻便结实”,这样一面实打实的金属盾牌都重逾百斤,寻常士兵需要以肩辅助,双手持着稳定前进,这位正当壮年的将军竟可单手持盾,另一手以刀挥舞,打掉向自己而来的箭矢,保持视野开阔。
    这次攻击仍然如此,乌沉沉一片晦暗之色的盾阵在冰面缓慢前进着,只有靠前位置一处微微不合时宜地掀起,露出下面一张年轻而沉稳的面孔。他迅速地辨别着空中箭束的密度与力道,在锋利箭头受重力调转向下坠落时高喊出声:“左翼,平盾!”
    左侧的士兵们咬牙将斜着推进的盾牌整个托平过顶,下一瞬间就传来了沉闷杂乱的撞击声,金属箭头一支支冲撞着乌沉盾牌,巨大力道阵阵袭来,士兵们手腕用力得发白,窒闷的呼吸夹杂着被从盾阵缝隙里射入的弓箭刺伤的闷哼,队伍焦灼而静默。
    他们在极寒的冰面上流着汗水,追随着一个勇往无前的背影。
    “伤兵匍匐,退出队伍,回归后方。”霍坚清晰短促的声音传来,他好像永远不会动摇般坚定冷峻,“重伤至失去行动能力者就地于行进空隙停留。”
    顿了一会,他朗声道:“伤亡可控,我有把握。”
    亲身入阵,霍坚敏锐的洞察力和成百上千次战斗磨炼出的对战经验发挥到最大,他靠着风声和箭镞破空之声便可大致分辨攻击方向与落地轨迹,冒险探头观察之后对手的每一次放箭在他眼中都如小儿下棋般清晰可辨。
    周氏的近卫家兵养尊处优太久了,作为王军,他们不会去霜寒苦冷之地,也不会去毒
    瘴虫兽密布之处,他们着冠戴花,驻守着本不会被攻破的城门,傲气又孱弱。
    而他霍坚是赵拓带出来的兵,是在生与死之间挣命十年的边塞流民,他统领着的是骁勇善战、又混乱内战了数年的欧阳氏军队·····这样的攻击,决计拦不住他的队伍。
    周氏布在江边的守城军队自然发现了这一点,又是几轮齐射,在霍坚的把控之下收效甚微,传令兵微微冒汗,斜眼瞥了一眼面色霜寒的赵拓,想要问些什么,又嗫嚅着,不敢张口。
    赵拓没有看他,注目观察着战局,只冷声开口:“说。”
    “  .  .  .  .  .  ”周氏的传令兵吞咽着口水,有些尴尬地开口:“属下以为,他们已在冰面前进过半,我军约莫挡不住他们。”
    赵拓只看着冰面,并不开口。
    他同样看出来了两边的差距,只是他如今行将就木,所追求的胜负、所关注的战绩已经模糊,他对上了弟子沉默燃烧的双眼,忍不住被那双眼里的战意所震慑。
    他知道两边战斗力的差距,霍坚自然也能看出,然而霍坚没有摧枯拉朽地指挥军队碾压而来,是为什么呢?
    是不忍士兵在激烈冲突中送命,抑或是为了稳定自己的统领,因而努力控制伤亡率?
    又或者,这个曾经恩断义绝的弟子也想要亲身来到他的面前呢?
    赵拓隐约明白,自己也在等着这一天。
    这个狼崽子在学会第一套拳法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满身的汗臭味跑向主将所在的营帐,沉默但期许地看着他,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你想做什么?”他记得自己一边咀嚼着烟草,一边不耐烦地问他。
    那时小狼崽子说话还不太顺畅,期期艾艾地看他拳头,小心地问他:“我学会了打架……我现在有你厉害吗?”
    赵拓初时错愕之后,大笑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笑骂他心气太高。
    后来,他又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察觉到了这小子的劲头。
    “将军一顿饭吃五碗杂饭。”火头军纳闷地回答小狼崽子,后者郁闷地摸了摸自己胀胀的肚子,还是硬撑着添了一碗,吃得走不动路。
    ……
    “他在跟你比较,为什么?”那时的副官笑嘻嘻地看着愣头愣脑的小子舞刀弄剑。
    “老子怎么知道。”赵拓嗤笑了一声,懒得理会这些小孩子的脾气。
    ……
    “为什么会这么问?”已经有了“霍坚”这个名字的小狼崽子被问到这个问题,不解地擦了擦嘴上的黑灰,比副官还困惑,“将军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当然想像他一样厉害……比他还厉害。”
    那时,赵拓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自己无意识间教养出的孩子,是真的以自己为标榜,在一点一点下着决心。
    他不会说很多话,他只会默默地站在营帐后、角落里,看着赵拓的一举一动,看着“战神”练拳练刀,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凝练的步伐,看着他因为战报而蹙起的眉心,看着他营帐里缺角的兵书。
    稚嫩的少年沉默着,汲取着,学着赵拓的模样,想要变成心目中最出色的那个人。
    这样的孩子,在发现他不堪的那一面后,心里有没有动摇呢?
    ……
    “将军、将军!”有人在身边喊他,赵拓赫然回神,灰白的发丝在寒风中被吹动,脸颊刀割一样干裂发痛。
    是周氏的传令兵,他有些慌张地看着几乎已经度过了大半个冰面的敌人,张皇地呼喊着莫名开始发呆的主将,“将军,他们的人过来了!”
    赵拓冷漠地看着霍坚,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筋骨利落健康,手臂线条强壮有力。
    距离太近,弓箭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身后的弓兵阵已经窃窃私语着停下了手中的箭,等待着赵拓的命令。
    霍坚不言不语,他似乎看不见身周密密包围上来的士兵,不论是斗志高昂的欧阳氏家兵,还是严阵以待的周氏军队,这些喘着粗气、手持武器的军人们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主将丢下军令。
    他吐出一口浊气,扣紧自己腰间的古朴腰刀。它粗犷、老旧,刀柄处的劣质牛皮开裂又缝好,修修补补。
    这不是什么名刀,外形普通,形制也普通,好在是实打实的军队里的武器,用的是尚可的料子。这只是一把镇北军制式的长刀,与他的战友们人手一把的长刀一模一样,是陪伴了他大半个征战生涯的伙伴。
    霍坚抚摸着它,像是送别某些过去的回忆。
    然后他抬眸,握紧了刀鞘,悍然拔刀,挺立于冰面之上、重重兵刃包围之间。
    他向自己的恩师、向自己这辈子最崇敬的人发出挑战:“请君一战,可敢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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