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多人都能回忆起那一日的混乱。
小狐狸处理好了心情,向辛枝的小院子跑去时,远远见到了纷乱奔走的人。
他们的脸上是焦躁不安,是愤怒和埋怨,还有惊恐和忐忑。
“……不治……身亡……”
“……大夫……”
“无用……”
杂乱混淆的压抑叫嚷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护卫们奔走喊叫,仆从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黑的白的猩红的……各色模样出现在他们脸上。
天色昏黑泛红,像是染血的膏脂,稠腻朦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它惊慌而恐惧地靠近了辛枝的小院子,希望得到一个可靠的安抚。
可就连这所院落,也逐渐有了动乱的人影。
仆从们吵嚷的声音压抑着传来,院墙内传来了拍打门扉的声音,小狐狸瑟瑟发抖地走近,听到了里面的哭泣和哀求,还有越来越浓郁鲜明的血腥。
它害怕得尾巴死死夹在后腿之间,好想一转身逃入茫茫的山林里。
可……可……
阿枝,阿枝还在里面……
它要护着阿枝。
它勉力钻过早先预留的墙洞,在院中看到了重迭倒伏的身体……尸体。
是仆从们。相当一部分的侍女和男仆都倒在这里,朴素衣裳染血,肢体扭曲地堆迭在地上,污浊的血腥从他们身下浸染地面,淌成血泊。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小狐狸僵硬地迈开四条腿,飞快地向内院跑去:“阿枝!阿枝!”
因为太过恐惧惊慌,它的声音尖细,刺耳颤抖,几乎脱离了它往常幻化出的人声,更显出妖魅气息,而它自己已经一无所觉了。
被劈砍破碎的木门粉碎在地,它慌张踏过,远远听到净堂那端传来了声响,又脚下生风飞奔过去。
这里倒下的人更多了,小狐狸怕得要死,只敢粗略扫视,发现在一旁的残躯里逐渐出现了不同的打扮。不是仆人的衣衫,而是穿着深灰色紧身短打的精瘦男子,身边还抛掷着漆黑的短刀。
……这是,之前在桑洲老宅里袭击过霍坚的那些人!
它又怕又惊,哆哆嗦嗦地探头去看净堂里,生怕看到什么辛枝倒在地上的模样。
万幸又不幸的是,里面还在战斗。它看了一眼,浑身粗硬长毛根根竖起,惊成了一颗灰黄色刺球。
一圈四五个黑衣刺客正将里面的人围着,动作迅捷如风诡谲难测,刀刀向要害刺去。而零碎几个活着的护卫正站在包围圈里,竭力接下他们的攻击,更里侧的侍女们围着最中心的辛枝,它看不到辛枝的模样,只能看到她裙衫下濡湿的鲜血。
他们要伤害阿枝……!
阿枝受伤了!
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和仇恨从它细弱的喉咙里咆响,灰黄色的小狐狸嘶吼着从门后冲出,它那样小巧,尖锐的指甲在地面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它张开的小嘴也撕扯不开谁的喉管,但它怒吼着,像箭矢一样扎入包围圈里,在黑衣刺客们毫无察觉时,用尽全力咬上他们的后腿。
它扯开了两个人的皮肉,鲜血浸润了嘴边的长毛,直到被挥开时,它都狠厉地皱着面孔,发出刺耳的野兽咆哮。
可它到底太小了,身体是只幼生的狐狸,法力也不过是能进入梦境做恶作剧的程度,面对强壮的入侵者,它还是太小了。
扑向第叁个人时,它被挡住了。那只带着粗硬手套的大手在它肚腹上抽打,“噶——”它感受到了剧痛,腹部突兀地凹陷下去。
然后它被掼在墙上,发出轰然巨响,小小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无力地滑落在地。耳朵、眼睛、嘴巴、鼻子,都流出血来,骨骼扭曲地瘫在地面,皮肉横飞。
小狐狸痛得说不出话来,颤颤地张着嘴,视野模糊。
最后的记忆里,只有辛枝担忧的面孔,她嗫嚅着嘴唇,眼中含泪,愣愣地看着它。
傻阿枝!
它好想跳起来,大大地骂她一顿。都是自家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说清楚?莫名其妙地带人回来,让家人怨怼她,她图什么啊?它不理解阿枝的想法,好生气,好生气!
只是再怎么生气,那也是家人闹矛盾,它可以骂阿枝,也可以背地里说她坏话,偷偷猜测阿枝的坏心思,可轮不到别人来伤害她!
咳……它吐出一口血。
只是,现在、现在它也保护不了她了……阿枝可怎么办呢?
诞生于桑洲的小小精怪流下了一滴眼泪。
谁也说不清这奇妙的妖精从何处而来,它古怪,灵活,来的莫名其妙,好像是山间的树木结成的果实,又好像是集市灶台跳出来的小点心,不知什么时候,遭了什么吸引似的,忽然来到了辛家。
它在辛氏的屋檐下长大,在家神的臂膀里酣眠,在一个两个辛氏族人身边分享食物,灰黄色的杂乱脊背在屋宅各处隐隐现现,蓬松大尾在花坛里出现消失,它仰着头在小孩子的伞下躲雨,狡猾地偷走老人的烟叶。
它是辛氏的家人——它喜欢自己的家人。
小小的狐狸蜷缩干瘪,灰黄色的绒毛失去光泽。它的肉体死去了。
然而净堂里刮起了风。
在它消失之处,一个突如其来的气旋出现,霸道又锋利地撕破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凝成不容忽视的高压,呼啸着旋转着,这股带着仇恨的野蛮的旋风在室内逐渐成型。
来自自然的精怪回归了自然,裹挟着复仇的怒火,这团风撕裂了黑衣人手中的漆黑短刀,当啷落地的狼狈响声里他们被风力推动掀翻,身经百战的刺客们身下用力,竭力想与这未曾见过的对手抗争,然而哪里有凡人抵抗得了自然的风?还是心怀仇恨的、生长于这片土地的风?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迅速,茫然的护卫们并不明白场上发生的一切,但他们下意识地欺身而起,压制呈了下风的入侵者。
混杂着鲜血与眼泪,失去与死亡,这间小小院落里的危险逐渐平息。
弱小的妖精保护了自己的家人。
最后一个刺客也被压倒在地时,那团猛烈呼啸的风有些茫然似的停下了动作,它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像个跌跌撞撞的孩子一般在场上拂过,它的身躯已经死去,此刻留在这里的,也不过是精怪痛极的执念罢了。
它吹动了凡人的裙衫,嗅着他们的味道,神志朦胧而困惑。
忽而,有一双手捉住了它。
它没有身躯没有影子,但那只手缓慢地伸入气流,感受着风的纹路,一根一根地握紧手指,让风感受到她的气息。
是青草与篝火,是香料与云雾,是它不喜欢的深宫沉朽,偏偏又带着烈焰燃尽一切的决绝……是它熟悉的气味。
它喜欢,又不喜欢。
风团围绕着她的手掌,有些气恼地吹皱她的衣袖,吹凉她的指尖,又眷恋着不舍离去,在她腕间指腹萦萦绕绕,深深嗅闻着她的气息。
“……”女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风儿好奇地捕捉着空气中的振动,细细分辨她的心跳和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说呀,说呀。
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可最终,女人也只是抚摸一个毛团一样,轻柔地揉了揉它虚无一片的身躯,“走吧,”她说,眼里有明明灭灭的灯火,转啊转,快要碎裂,“你自由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风团困惑地接住了她面上滚落的星点,那是苦涩的水液,融化在它的气流里,让它也感到同样的悲伤。
它绕着她,不愿意离开。
你身上,还有血——你不健康。
温和的风掀起她的外衫,露出其下几乎被各种液体濡湿的裙角,黑的红的……那血来自于她的身体,来自于她波动不休的小腹。
“没有事的,你已经很辛苦了。”女人眉眼温软,托举着它,向高处伸去。
“你去玩吧,接下来 是我自己的战斗了。”
“勿将此消息告知贵妃。”皇帝皱着眉,大步流星地赶向关押着辛梓的庭院。
这位年轻病弱的族长在牢狱中苦苦熬了几个月,但今天他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好像忽然放松了似的,在这个一切如常的夜晚里停止了心跳。
这对他们周氏来说是麻烦事,然而对与他同胞而生的辛枝来说不止这么简单,她还怀有身孕,极度悲怆下恐怕会对身体不好。
皇帝不在意孩子,但他多少在意辛枝的性命。
落后他一步的玄君却眉眼复杂。
辛枝一定知道了的,白天下午,他特意默许了辛枝的心愿,让她去看望了自己垂死的胞弟。
彼此的身体状况和心绪,他们一定都了解。
所以辛梓才会在这一刻放松了坚持。辛枝一定也猜到了自己弟弟的离去。
他纷乱的思绪忍不住分出一缕,去关注她的小院子。
然而外来的神明没有那样多的“眼”,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鸟雀大多安睡,直到他特意去查探情况,这才发觉那院落中的血腥。
“贵妃遇袭!”他目眦欲裂,只丢下一句话,便身形消失,赶向她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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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真的真的要到结尾了,后面都是大剧情,已经预感到很难写抓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