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水潺潺流经青苔石头,灯光照见的地方碧盈盈一丛,它小小地借过冬季干林子汇进一条大点的溪,再过五山七石,流进经宋井镇的湎水河。
溪水一涓,林子疏落,夜晚黑沉沉,冷清清,两团光忽晃忽晃地在其间移动。
林里没有鸟鸣,只听脚踩上石头,腐叶被软塌塌踩响。
人走下坡,所受合力大小是沿坡向下,自身化学能转化的动力,与重力在此方向的分力,这种合力力比平常人所受力更大,作用传至膝盖,为了有效缓冲,分解,人往往弯着腿弯走路,不会时时站直。
当路陡,而上下石头,地面的落差过大,就会看起来像鹿过溪一样,腿晃,肩膀和腰也牵地抖一抖的。
卫泠让谭山雨换上他的衣服,又将她的棉服翻面夹住,要背她下坡去。
“……啊?”她声音有些绵哑,反应过来直说,“不用了舅,这路我走了多少遍了。”
卫泠在她前面蹲下,左胳膊底下夹着她奶黄色的短棉服,笑说:“舅舅老了,小雨也背一次。”
她舅会这样向她话,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里面传达了什么意思,也值得想。
谭山雨和卫泠两个厉害,其实也像,就是不管遭了什么不舒服,多大的不舒服,外表总是非常坚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对他们来说,有的不舒服,并不是不算什么,而是他们不想因自己让别人和着一起不舒服。
所以一切都咽下去了,藏起来了,更何况还另有人打配合。
谭山雨挪步过去,身上穿的卫泠的黑羊毛羔夹克,显得长,大,不合身。
“舅……我可能有点重。”
卫泠展直腿慢慢站起来,又笑:“确实,看来小樟说你不挑食,苦瓜都喜欢吃是真的。”
谭山雨并不娇小,身高过了一六五,也不瘦,一百一十多斤呢。
她一下绷直了嘴巴,趴在她舅背上不敢动,也不回话,她舅也不再说,垂低脖子一心看脚下的路。
两只胳膊从卫泠毛衣领伸到前,她暗自使劲儿,把手机举稳,照卫泠脚踏的石板,枯叶,冻出星星点点白霜的沙泥路。
这种路日出前是好走的,坑坑突突,一踩脆咔咔的响,谭山雨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小声问她舅:“舅,你是不是很冷啊?”
谭山雨知道她舅跟她换衣服并不是嫌她滚了一遭,衣服太脏,而是衣上扎了板栗刺,所以他夹衣服时翻了一个面。
隔着打底和夹克,她蹭到她舅背上的毛衣十分光滑,脖子上是衬衣的领子,紧扣着毛衣领,下摆从阔口的衣里搭出来,黑色和棕色,一想,她就觉得十分冷,在这样的夜里。
“负重前行中,不冷。”卫泠开玩笑说。
谭山雨回味半晌,给出结论:“……没想到您还是个幽默的人。”
“嗯哼。”
“!”,谭山雨有被狠狠震惊到。
一直到了公路,两人虽不多话,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都在不刻意地维持活络氛围,也远远避开谭士容和谭瞭平的事不提。
穿过最后一截枯枝脆路,卫泠抬了谭山雨一下,小心上到公路,将放谭山雨下来,谭山雨嫌她舅这样蹲腰腿受力不舒服,待他蹲到一半,自己绷直腿先踩到地上。
站好后向卫泠鞠躬,“谢谢舅。”
卫泠有点好笑的样子,便问:“刚才疏忽了,小雨,腿上哪里蛰了刺没有?”
谭山雨穿的直筒裤子,滚下坡当时被扎了一顿,不过冬季板栗刺球没那样硬,所以没多少能穿过牛仔布扎到她肉上,只在行走间偶尔被嵌在裤子上的小刺刮戳。
“没事,换了裤子就好了。”
卫泠把车从两辆警车里倒出来,开的有些快,车灯能照见的地方闪过残影,他对谭山雨解释说:“我们先到镇子去处理一下。”
谭山雨没多大事儿,那会儿谭瞭平看到谭枋平和卫泠来了,一挣卯把谭山雨掀到坎里边地上,那地年前种玉米,秋收砍了玉米杆,剩下一片贴地矮截杆,斜斜的刀口。
谭山雨羽绒服厚,上身戳的不狠,腿糟糕些,受力的地方在膝盖以上,大腿肉多,蹭破了点皮,戳了几个乌青印子。
再有就是手臂脱力,蜷指只能轻轻往回勾,手掌扎了些板栗刺。
谭山雨惯有的一本正经,说:“不用了,舅,没多大事儿。”
谭士容才该赶紧看看,可要他走,他一定要等警察来,说不上倔,还是他已经习惯了被谭瞭平打的头破血流。
谭山雨小学时听老师说:“像曹操说,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尽管那时她才八九岁,不知道谁是曹操,可往后多年,她都十分不理解那句话,甚至一度记成了“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她看《神雕侠侣》,读到杨过和小龙女遇到一灯大师和他的徒弟慈恩,她十分不理解慈恩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杀人,甚至打雪人出气也是好的;她也不明白断头王后怎么说的出“面包不够吃,为什么不吃蛋糕?”这样的话。
渐渐长到少年,她理解世上人的想法,性格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差的太远了,而改变一个人行为的前提在于改变他的思想,改变一个思想的前提在于让他认同另一个思想。
她幼时雄心壮志,以为没有什么她做不了,慢慢长大,才懂有的骄傲和自信,是因为无知和浅薄,她能做到的,能改变的,实在是太少了,太少了。
“舅……我有时候……”
卫泠的衬衣角落在座椅边上,谭山雨只能看到他的耳朵和不长的鬓发,清瘦的脸(其实卫泠的脸有些肉的,甚至下颌骨的棱角都显圆润柔和,只是谭山雨习惯性地给他冠上一个消瘦的形象)。
她在心里憋了半晌,换了句话说:“我有时候……呃,晚上吃的比白天多。”
卫泠略感意外,想了想,说:“小雨,舅舅那会开了玩笑,你不重。”
“……嗯。”
“等会到家叫你妈妈找点止痛酊,能涂抹的药给看看,如果严重的话再去医院,怎么样?”
谭山雨一动不动地坐着,刚刚进车弯腰落座的姿势别扭,可想该有些难受的。
她垂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她今晚只是没哭出来,眼睛却红的很,睫毛都还见湿。
从小到大,这种时候,那恐怖的场景,不同于谭步珒的沉默,她都哭的昏天黑地,只是长大了,就很少出声了,脸上全是泪。
高二有次,谭山雨到谭春平家吃饭,一饭桌人喝酒侃天,有卫继祯,说到兴处她笑出自己独特的尖气声,众人早已经习惯了,然而应芝帆安安静静吃饭,只搭了一两句话,只因为搭话里有个男人,谭春平就垮了脸,眼睛一瞥一抬,直冒冷光。
人人都喝地上了脸,坐了会儿回家,走到大门外边,谭步珒和谭步瑶留谭山雨两姐妹玩,谭小樟说作业多要回家写作业,谭山雨正踌躇,卫继祯极力跟她说:“那小雨你就留到这儿,明天再回来。”
那一晚上,她花了叁个小时,坐在堂屋,不敢断言,断思,张嘴和说话已经嘟囔的谭春平辩,他说一句,她要赶着说叁句五句,他把应芝帆羞辱地埋头痛哭,她要安慰,要说理,要尽量保住他们两个人,以及他们两个孩子的面子。
以为谭山雨聪明?这些经历的多了,就化身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公瑾了吗?
事实上,任何人都会觉得和一个喝醉酒的争辩实在愚蠢,吃饱了没事干,可是谭山雨不和谭春平争,谭春平脱了身,有了其他事儿干,首先就会对应芝帆动手。
没有谁,能体会她当时多么紧绷的神经,没有谁,能听到她一颗心脏铛铛狂跳,在谭春平每一次捏拳握拳,射来狠厉的眼神,每一次尖酸刻薄,咬牙切齿说出恶毒的语言,有谁知道谭山雨有多怕?
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帮她?
“舅……现在能不能先,先不要回我家?”
四周的梯田,起伏不断的山林,散落着几点火光,那是坐落在凹沟平梁上,还没歇息的人家,就像夏天夜里乱草丛里的萤火虫。
车内静静的,渐渐连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也没了,卫泠将车停在公路边,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好笑,他说:“我去借根针,先把手里的刺挑出来。”
谭山雨眨了眨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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