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赵一藤的家,勾雪梅眼泪还在流。
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句质疑——“你爱不爱我,我真的不知道。”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好像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遗憾与痛都抛出,勾雪梅感到心情畅快,畅快里也有些小小的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脱离了掌控还会这么难过呢?
为什么要跟她割裂,反而心里会空落落的呢?
晚上,她做了一场巨大的噩梦,那些风化成沙的许多回忆突袭过来。她恍然间就哭了起来,哭得好厉害,哭到止不住地想要打嗝,脑袋也开始缺氧。
赵一藤不停地给她顺气,想要安慰。可家庭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旁人能够去置喙的,他当然看不惯罗中月的那些言语与作为,可是能怎么说呢?
爱恨常常共绝对值。如果勾雪梅表现得轻松自如,他可以直接地表达对于罗中月的不满。可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他只能小声地安慰。
“没事的,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拍着她的后背,他的胸口已经晕湿了一片,空气中都是咸咸的泪水味,昭示着她的难受。勾雪梅静静地哭着,窝在他怀里,莫名地回忆起那些以前的事情来。
“其实小时候,我也有过很幸福的时候。”
8岁以前,他们全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次重要的下馆子活动。
不是为了特意庆祝什么,单纯就是全家人一起出门吃顿好的。她喜欢吃炸鲜奶,有的馆子里没有,勾明强还会特意开车给她买过来,当作加餐。
“那段时间,我过着随处可见的那种家庭生活——
每天早上被妈妈拍着屁股叫醒,然后迷糊着眼吃着准备好的早餐,出门前还会拿到几毛钱的零花钱,统统被我用在买辣条这类垃圾食品上。
越是不干净的东西,吃得越开心,回家后第一检查自己的牙齿上有没有沾上辣椒粒,然后在她没注意到前,先漱口打个掩护。
8岁以前,我最大的忧虑就是第二天早上吃什么。如果不是勾明强的情妇找上门来要钱,或许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
噩梦的来临很突然。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落雨的秋天,高高的树叶被打散在水泥坑里,鸟儿躲在屋檐下鸣叫,感觉一切都是有预兆。那个女人很漂亮,是一种成熟女人的漂亮。
她并不像我妈那样浑身上下都镌刻着贤惠舒雅的气质,反而带着许多的攻击性。很好笑吧,我妈以前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女人。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还不是如此推崇美妆的年代,除了电视上的女明星,我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烈焰红唇。
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穿的是什么。”
旗袍小高跟,太阳花盘扣封锁胸襟,裙面侧摆开叉开到大腿根,踏在幽闭的楼道上「哒哒」地作响,细长的脚踝上都绣着「性感」两个字。
相比起来,罗中月朴素得普通,勾雪梅顿时看愣了眼。
美女阿姨敲门就说要找她爸,罗中月当下就起了戒心,稍微多看两眼就推测出她和勾明强的关系,手边抓了笤帚就要朝她身上舞。
勾明强那会儿刚从外头出差回来,就撞见这一幕。
正牌对小叁,很偶然,也很是刺激。
女人一开口就是要钱:「女儿插班考试进了实验小学,你不用表示一下?」
她这么一说,勾雪梅才注意到,那个女人的身后,门关的一半外,有个默不作声的小女孩儿,跟她一般高,却比她看起来要漂亮乖巧太多。
她静默地盯着,两个人的目光就幽幽地对上。
勾明强拉着女人要往外走,罗中月却要他把事情撂开了说。场面闹得很大,左邻右舍都探出了头来围观。吵到最后,竟然当场就打起来。
在争端之外,她和那个素昧平生却共享着一半基因的女孩,默默无声地看着对方。是打量,也是试探,彼此对对方毫不了解,却有着充分的恨意,命运也开始扭转。
“自从那天之后,我爸就很少出去闲逛,几乎每一次出门都需要跟我妈报备。可是,报备管什么用呢?心里头长了疙瘩,怎么报备都只是自欺欺人了而已。”
下班晚了、要去出差、朋友聚会、领导应酬统统都是被质问的理由。
面对那些质疑,自以为是的中年男人常常会以“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为开头,试图躲过太多追问。殊不知,这样的语焉不详反而加深了不可说的真实性。
「加班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还是去见那个贱女人了吗?」
「跟朋友聚会?哪个朋友?我打电话问问!」
「领导?你真这么有本事,还不升职加薪?是不是脑子都用来勾搭贱女人了!」
每一样事由她都能找到缝隙,精准地攻击他。勾明强不占理,只能闭嘴,直到罗中月骂得厉害了,才回上一两句,然后愤怒地摔门离去。
“那个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就知道,这门一摔,家里的和气也就全部摔碎了。”她笑着,想起勾明强当时的决绝,后来过了好久才了悟,他这一出去,就是做好打算,干脆就不再顾及罗中月的情绪。
“后果也很明显,我妈把怒气发在了我的身上。”
最开始被提及的,就是学习成绩。
那天那个女人张口就是女儿考上了实验小学,全市最好的小学。而她的女儿,只是区内普通小学的普通学生,罗中月心里有了怨愤,直接就把勾雪梅房间的门锁给拆了,换成磁力的,她畅通无阻。
不论是早晨起床换衣服时,还是睡前想要偷偷看下漫画或者小说,她都能推开门进来。
刚开始勾雪梅只觉得,妈妈生气之后就好了,却没想过,那扇门会一直陪她到她离开这个家,又回到这个家。
她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始终没有天赋,只能靠着努力去提升。当然也确实有了见效,可是效果不明显,于是罗中月又给她报了补习班。从此,她就没有从题海里出来过来。
当然,勾雪梅也有过叛逆期,小小的叛逆。
逃了补习课,没地方去,大冬天的,就在人家面馆门口看着老爷爷下象棋。之前外公教过她,她后来还能和勾明强玩上几个来回,可是自从勾明强不回家之后,罗中月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清掉了,所有的玩偶,所有的玩具,没有一个幸免。
包括他们一起在夜市上套来的洋娃娃,最后也是塞在楼下的垃圾箱里。
逃课的那天她掐着时间才回了家,罗中月却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你上哪儿去了?」
「上课啊」
她努力掩饰着心虚,抬头就看见罗中月那双疲惫而愤怒的大眼睛。
「勾雪梅!你学会撒谎了是不是!你们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没去,你还狡辩什么?不想上课你告诉我啊,我干嘛给你费时间费精力费钱啊!你是不是跟你爸一样,就觉得你妈是个傻子这么好骗啊?」
罗中月的话直接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明明几个小时前逃课时那么兴奋,现在只剩下被指责的委屈和歉疚。
「我没有,妈,我没有」
「你没有?勾雪梅,那你一天到晚地给我甩脸子是干嘛?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就图你这么个臭脸不去上课是不是?你跟你爸一样,都是眼浅的白眼狼!」
「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哭得声嘶力竭,鼻头都红了一圈,罗中月却丝毫不理会她的哭诉。比起勾雪梅而言,她似乎更委屈,一个不被丈夫和女儿看重的女人,她这是图什么?
心里的火气一上来,她直接就把门关上,摔碎了所有的信任。
“那个冬天是我印象里最冷的一个冬天,零下2度,南方没有暖气。冷风从破了的过道窗窜进来,刮在我脸上,特别疼。
我在门口一直哭着,敲门敲了半个多小时,又累又冷,哭到手指都开始发僵,身体打颤。同一层的邻居可能嫌我太吵了,看不下去,都过来说好话,我妈才开了门,让发誓绝对不再逃课,才放我进去吃饭。
但是受冻太久了,容易生病。
那天晚上,我发烧发到快四十度,在医院吊了一夜的水。迷迷糊糊地,我看见我妈不停地打湿毛巾帮我降温,心里更酸了。感觉我是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连累她熬夜陪我。
那一夜后,我们在医院门口吃了份炒河粉,之后我就没有再逃过课。
大概用心学习还是有成果的,我成绩也慢慢往上窜,去了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可是,却没能去到最好的大学。”
很难说那是不是发挥失常,勾雪梅总觉得自己的过分紧张和罗中月的步步紧逼都有原因。
考得差,当然也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罗中月又搬出那个私生女来说事。
「她可是就差叁分就去了北大啊!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水平?」
勾雪梅不说话,她就一直说下去,说到口干舌燥,就关上门,不让吃饭,叫她自我反省。本来是要被送去复读的,勾雪梅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去。跟罗中月对着干,干到大学开学,她拎着东西就去报道了。
大学时,她尽量不去跟家里联系,几乎整个四年都在打工攒学费和生活费,没拿家里的分毫。罗中月心里气愤,却也找不到由头去责备。
毕业后,应该是准备考研的。那个女人的女儿却直接进了省内机关部门,罗中月心里的天平又失衡了。对于老一辈来说,体制内代表着一切。她当然也是一样,所以才会不惜在视频通话时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硬生生地逼自己回来当了老师。
然后别人的女儿结婚,她也张罗着让勾雪梅结婚。不看感情,只看条件。
「你放心,妈妈不会害你的!我一定给你挑个老老实实的男人!」
勾雪梅当时就想说,你眼光如果好,也不至于挑到我爸。可是忍住了,就像小学时候罗中月看见电视里穿吊带的女人就要骂骚,而她心里的那句“可是很漂亮啊”被强行忍住一样,这一次,她也没有戳破眼前这个女人可怜的自尊心。
然后她就真的在她的安排下,去结婚了。
“婚姻生活其实没有多么难过,甚至比我在自己家里过得还要舒坦一些。我前夫总体人还行,但是我们的目标可能不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多次不愿意戴避孕套,勾雪梅想,或许她也会真的将就着过下去。可每次做完爱之后,她更觉空虚。
上学、工作、结婚、生小孩好像一切的生活都在冥冥之中被注定下来,就连生命的刻度,她也从未掌握过丝毫。
教室里是满满当当的花季少年少女,她每天带着笑容陪伴他们,好像也会被那种对未来的憧憬所感染。
“我就在想,如果,如果我不按照妈妈的安排生活,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崭新的选择,我得不出这个答案,只是畅想着,在神秘的未知中畅想着,然后恐惧,又更向往。
之前你不是在校门口打了我前夫嘛,其实他是来求和的,因为他太想要小孩,我又不愿意生,所以他出轨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并不感到一点难过,反而有些庆幸——庆幸他出轨,这样我就能有一个理由去办理离婚了。可是我妈又跟我闹,甚至不惜跟我爸联合起来找我闹。闹了这么多年,果然,闹出一个乳腺癌,她就进了医院。”
勾雪梅想到她在病床上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感到心寒。
「大家都是这么过下来的,怎么就你不行?」
一句质问,打翻了最后的温情。
勾雪梅承认,前夫的工作单位和家庭在婚恋市场,都算得上是中等。按照叁六九等来划分,她甚至算得上是高攀。可罗中月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俩的身价对比着,在她眼里,她这个女儿,仿佛只是一个可以摆放在物架上用来跟别人攀比的商品。
她心灰意冷,嘴上让她放心,却也那么坚决地离了婚。
告诉罗中月已经成功离婚的那一天,勾雪梅做好了被打被骂的准备,罗中月第一次紧闭着嘴,眼神极度幽怨。好像勾雪梅毁了她一生的心血一样,她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摸到窗边就要跳下去。然后被病房内检查的护士拦住,过后接回家,跟勾雪梅就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直到这次又把她叫回家,又一次以生死的筹码来要挟她。她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烈争吵,罗中月缩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守着那可笑的自尊心。
而她,狼狈地出逃,狼狈地回家,狼狈地争吵,然后再次出逃。
被他这双厚而宽大的手牵着,头也不回地出逃。
她惋惜而心暖,望着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
“一藤。我是真的,从8岁开始就想摆脱我妈妈,也真的做了好多努力。可是直到逃到32岁,才有这么一双手,愿意拉我出来,让我逃到他身边。”
握住他,感受着同样的脉搏,她这不算辛苦又异常难熬的小半生,有了小小的抚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