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第一次见白霜,是在押镖的队伍里。
那是从前的好友给他从来的一批货物,说是找了江湖上有名的镖局押送。他谢过镖头,看到最后一车货物停下,坐在镖车上的素衣女子将放在货箱上的剑取下,顺势跳下了车,熟练地拉住了马,让人将货物卸下。
走镖的人里,包括那批货物,都蒙上了一层灰,唯独她看上去干干净净,高束着头发,举止利落。
“白霜,带大家先去歇息。”镖头叫了一声,那女子应了一声,招呼着人把马牵走。
“那位姑娘也是你们镖局的吗?”谢枚问道。
“不是,临走之前有个镖师受了伤,她是被我们掌门请来帮忙的。”镖师答道。
“武艺如何?”
“年龄虽不大,但就算搁我们镖局里,也难找敌手。”镖师也老实答道。
因为朝局争斗,谢枚那时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想请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帮自己看护一阵。
“没空给他看家护院。”白霜听说谢枚想来请她时,一口回绝了。
她本就是因为好友之托才愿意走这一趟,她一贯也不喜欢做这些活。
但谢枚开的价是越来越高,镖局这几年的状况并不好,看着同行来的人个个愁眉苦脸,想劝却也不觉得该难为她的样子,最后她念着从前好友恩情,还是答应留叁个月。
他俩的性情不能说是契合,一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个又是温和少言,若是不出门的日子,谢枚在府里待一天也与白霜说不了几句话。
白霜倒是觉得这人奇怪得很,谢枚是当今陛下的皇弟,陛下登基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所以也未曾争位,这些年反倒让陛下颇为信任。
他同官员来往的时候,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书房里的沉稳的声音也总是会不断绝。可一旦无人了,便懒怠说话。
在他一个人品茗静坐时,白霜偶尔会在不远处疑惑看着他,前一刻还在高谈阔论,这会儿又一副不许人亲近的样子,也是奇怪。
然后四目相对,她也不觉得尴尬,摇了摇手里的剑,示意她在盯着他周围的状况。
谢枚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是她半夜饿得慌,去膳房偷吃的时候。
她才吃了一口面饼,身后一句“你在做什么”让她咳个不停。
转身看到谢枚,她还咬着面饼,平时端出的一副清冷模样瞬间也维持不住,本来也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刹那半红了脸,盯着不动声色的谢枚。
“还有吗?”
他下一句话让她松了口气,挠了挠头把剩下一个面饼递给他。
两个人坐在膳房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口咬着饼,谢枚这时突然主动开口:“你是从哪儿来?”
“荆南。”
“家中父母可在?”
“去世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实话。”他眯眼笑。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谢枚吃完了饼才收拾整齐回了屋子。
那日夜里,谢枚突然又披着披风出了屋门,望了望坐在躺在房顶的白霜,对方早也警觉发现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仍旧面朝天闭上眼。
天气渐凉,白霜突然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往底下看的时候,发现谢枚已经回屋了,庭院中的石桌上倒是多了个东西。
她轻点瓦片到了庭院里,发现那桌子上是个暖炉,她望了望熄了灯的屋,撇嘴将暖炉抱进了屋子。
待了一段时日之后,白霜确实发现有人在监视着谢枚,只是她去告诉谢枚了,谢枚也不让她做什么,只说时机未到。
“故弄玄虚。”她嘟囔了一句,被谢枚听进去,又觉得自己说错话,抿着唇跑到屋顶待着去了。
“你是雀吗?高兴不高兴都往屋顶跑。”
脚底传来这声音,白霜故意用脚踩了踩瓦,谢枚听着头顶的显然是为了报复他的举动无奈笑了笑。
那年叁月叁的时候,白霜整日在屋顶反倒看着这城里热热闹闹的样子,总是想走出这王府出去看看京城的景色,却又想着得寸步不离跟着谢枚。
“明日我不出门,你出去玩吧。”谢枚冲着房顶喊了一声,她蹲在上头听到了,敲了敲瓦暗示听到了。
她就出门了一天,谁想到谢枚就出了事。
她买了花灯纸鸢,黄昏之后才踮着脚回王府,一进去就看到有人端着带血的盆从谢枚屋子里出来。
有人在今日动手刺杀了。
“早同你说了要防范,你家的护院没一个能用吗?”白霜对着正在包扎的谢枚皱眉说。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对王爷说话?”管家总是看不下去白霜没大没小的举止,便出言道。
谢枚拦住了管事的,白霜蹲下身来查看他伤势,看她蹙眉微怒的样子,谢枚反倒笑着。
“护卫无用,所以还请女侠多留一段时日。”
本来答应让她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谢枚这样说,白霜想了想,好人做到底,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后来白霜才知道,借着刺杀和受伤,谢枚早就料理了针对他的那个人。
她得知事实的时候去找他要个说法,正在裁剪花枝的人倒是不慌不忙。
“为何骗我?”
“想要留你。”
这话听得白霜更觉得莫名其妙,就见他放下剪子朝她走过来。她蹙眉觉得不安,立刻拔出了剑指着他,他却丝毫不顾及,仍然一步步靠近。
她又不想真的伤了他,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把自己逼至墙角。
过于专注的注视让她不敢再看,她低下了头,望着靠近自己的人腰带一角,呼吸渐近,握剑的手也被他握住。她抬头时与他呼吸交缠,对视一瞬,缠绵的吻就在这半寸天地里发作。
“你想留下的,对吗?”他低沉着声音问。
白霜没有反驳,踮着脚吻得更深。
她没有去想过成亲的事,知道谢枚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兄弟,什么事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所以有了情意,她也只是放纵自己看顾好当下,不知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温柔缱绻,她没有奢求更多。
孩子出生之后,谢枚送了她一把剑,逢霜,这是他取的名字,是遇到她的意思。
她看那把剑绝非凡物,就问起是从哪位铸器师处造的。谢枚说,那是御用的工匠所铸。
白霜悄悄去找了那位铸器师,在城外的坊里,那是专为皇家烧作的。
她没有认出那位铸器师,倒是后者认出了她手上的剑。
“在下是来谢过您的,这把剑极好,就算是如今江湖的掠影门主,这几年也未曾造出过这样的好剑了。”
那铸剑的老者过了良久才苦涩一笑:“你是江湖来的吧。掠影门那个老头,年纪也大了,手脚不如从前好,也不知现在造的都是什么东西了。”
“前辈认识掠影门主?”
“认识,年轻的时候。自从来了京城,倒是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那老者从她手上接过逢霜,细细端详了一阵,叹道:“老夫也许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剑了。”
老者是二十多年前被收为御用工匠的。在野,有掠影门在,他讨不了绝好的名声,不如入了朝。他想造出这王朝里最好的剑,这些年的功夫却都用在做些华而不实的文剑上了。
“在这儿,做的东西都是给人显摆用的,老夫也不过是个点缀。来做这把剑的人说,是要送给会武的人,叫我放心力在器上,我还奇怪呢。”那老者叹息着,又看了白霜一眼。
白霜懂得那眼神中的意思。
是一句警告。
她回王府的时候,整个府里都死气沉沉。
她听说了,陛下想给谢枚赐婚了,但谢枚不愿,闹得有些僵,连带着府里的人看她,也有些战战兢兢。
哄着孩子睡下后,她回了屋子看着还在等她的男子,也没说什么,照常宽衣与他相拥而眠。
“府上人的闲话你别听便是。”谢枚轻声说。
“嗯,我本也不会听那些话。”她应着。
谢枚不是没想过给她找个有些家世的人家做收养的名分,再不济也能当个侧妃。白霜也答应了,只是去京中贵人家宴时,她看着叁叁两两的贵妇人和女官迎来送往,总是站在一旁沉默不言。
谢枚有的时候也会接连好几天不在府里,京城里的风声说他又处置了哪个官员,她也总是听得出神。
她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封信,给谢枚的。
她把孩子也带走了,回江湖的时候,为了躲避谢枚的追查,便一直隐姓埋名,世人都不记得她的真名了,唯透露过那把剑的名字。
江湖里的日子过得没那么安稳,若是要远行,她便要把孩子交付给可信的好友。从谢星摇叁岁开始,她就常常把她交给别人照料,大概也是因为长久在别人家里长大,那孩子便从来不任性,总是乖巧不惹事的样子,有时候她自己看了也觉得心疼。
“娘亲不哭。”那时还只有个阿玉的乳名的谢星摇,将手里的乳酪酥递给白霜,再多的难过她也没跟白霜表露过。
有一回谢星摇说什么都不肯去上回寄住的地方,白霜轻声问她缘由。
“他们说,娘亲不喜欢我爹,才会离开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她低头说。
“娘亲没有不喜欢你爹,更不会不喜欢阿玉,”白霜抵着谢星摇的额头,静静说,“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守在一块儿的。阿玉以后喜欢上别人,慢慢就明白了。”
那时的谢星摇不懂,于她而言,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对他好的,可以付出一切的那种好。白霜听完她的话,捏着她的脸,无奈嘱咐她以后可别被人骗了。
阿玉实在不是个喜欢习武的,这方面懒怠得多,不过自从季如犀把她救回来之后,她就勤勉了不少。
江湖上的风声说,季如犀要去南国投军了,还带了一帮人去。白霜有些担心,江湖人掺和朝廷事,后患不小,她得去一趟。
这样想着,她就把谢星摇送到了循剑宗,想着谢星摇也到了正经学剑的年纪,循剑宗倒也是个好去处。
“我听说,楚阳王也在南边,你这回去,恐怕遇得到。”那时循剑宗的掌门,也就是谢星摇的师父对白霜说着。
“嗯,我知道,避不开也无事,不过这孩子还请你千万帮我看顾好,别让谢枚发现了。”她交代道。
“我这辈子是不懂你们情情爱爱的东西,不过我看别人为了长相厮守都豁出一条命了,你这又是为何?还非得让孩子也受着这个罪。”掌门叹道。
白霜抚了抚在她怀里沉沉睡着的谢星摇,淡笑着说:“我离开,也仍旧是喜欢他的。离开,是为了这辈子还能守着这份喜欢。至于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私心,不想叫她变成一把好看的剑,不想叫她转圜在错综复杂的困局里。也没问过她,总之是我决断的,有些专横,却也没别的办法了。”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看孩子,快十岁了,总不能还叫小字吧?”掌门问着。
“嗯,想好了,叫星摇,”白霜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掌门,不舍地说,“望她长大,能有摇撼星辰之力,活得自在一些。”
她到了南边,再见到故人时,谢枚正披着黑狐皮大氅从风雪中走来。
多年未见,他的眉间多了两道皱纹,是常年蹙眉忧愁的缘故。
他没有责怪她当年不辞而别,一如从前将人抱在怀里。他仍旧没有娶妻,长久的别离却让爱意仍存的两个人不多言语就再次互相依偎。
“我知道你是怕那些来投军的江湖人出事,那至少这段日子,你便留在这儿吧。”谢枚或许也明白,他们本就是两种人,长久相守或许太难,这些年朝中种种事也耗得他心力交瘁,也没什么多的可计较。
她也是思念他的,所以那时并未拒绝,而是轻轻回抱住了他。
他试图打探过孩子的下落,白霜总说孩子很好,也不与他多说。
可后来战事急转直下,太子意外去世,陛下也心力交瘁,有油尽灯枯之象,朝中乱作一团。
他要保命,便跟临淄王做了那个盘算,以那群江湖侠士的性命,为自己筹谋,还故意支走了白霜。
后来白霜从他手下救走了季如犀,他是知道的,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举剑要刺他了。
“事情是我做下的,人是我害的,你要算账,找我便是。我若不这样做,如今丧命的或许便是我,我别无他选。”他对面前这个人总是说不了什么冠冕堂皇的话的。
“若此刻是你身陷囹圄,我会舍命来救。但此刻是你欠下了血债,我便要你来还这个债。”她说得决绝,只是第一次行刺时被护卫拦下,失了机会,才先逃走。
死在她手上,于他而言不是不可接受的结果。他知道白霜会记恨她,但没想到被她记恨上远比他想的要难受许多。
但他也没想到是她先倒在他怀里。
他这辈子看的纷繁杂乱的东西太多了,从初见时他便喜欢那个干干净净的人,那个不设心防,任性妄为的人。他活不成她那个样子,也没办法阻止她离开,到最后心中那唯一的惦念也泯灭,这世间也是了无生趣。
若有回头日,他宁愿当初不起那样的贪心,让她从他身边就这样走过,不做片刻停留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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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吧,也真心喜欢对方,可以交付性命,但也不会为此拧着自己,放弃自己的生活,最后出事也是理所当然那种T^T
阿星讨人喜欢也可以说是从小被迫的,长期寄人篱下学会当乖乖小孩:)但小时候碰到绰绰就因为对方脾气实在太烂当起了损人小孩,当然绰绰自己带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那个时候阿星已经算很乖了(点烟)
好了番外就更完啦,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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