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张蓝岚皱巴着一张脸走回来。
“秦队,没找到。”
得,想想也是,丁鸣春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隐匿身份,自然得在各个方面都做全套,查不出来也正常。
监控季景耀的人说,季景耀今天叫了上门维修,他们家壁炉管道出了些问题。秦斌半路上把维修师傅拦下来,找消防大队行了个方便,扮成消防以安全检测的名义去季景耀家“走访”。
季景耀没接触过枫林市局的人,对他来说秦斌和张蓝岚都是生面孔,秦斌打算让张蓝岚负责交流,他自己戴着口罩跟在后边,这样即便是丁鸣春在场,走一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自从重新启动基地的案件以后,欧文、梁争辉、崔胜俊……以及秦斌当年的那把五四手枪,旧人和往事扎着堆从静如死水的潭面汩出来,无一不围绕着同一个人。这个女人要真是丁鸣春,那岂不是真要到“迎来春色满人间”的那一天了?
街道的雪被清扫之后堆在树下,裹了些枯枝残叶,黑黢黢的,脚下踩到溢出来的一小堆,发出嘎吱脆响。耳侧的风声是贵西均长的呼吸,这略显突兀的响动惊掠这头巨兽休养生息的安宁表象,不知最终会传递到哪个久病的器官上,才能动摇本源,让它彻底崩塌。
季鸣鸣进家半小时后,秦斌敲响了季景耀的房门。
“消防检查,有住户举报说发现不明烟雾,麻烦配合一下。”
季景耀哦看着监控里的两个陌生身影,眼角无端皱了起来,他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眼皮迭了叁道褶,仿佛有些疲惫无力。
“小丁,去开下门。”
秦斌听见门内传来一个粗粝苍老的声音,季景耀老烟枪,嗓子含糊,这声音钻入耳朵就能在脑海中浮现出季景耀折成川字的前额,他相近的眉毛下嵌了一双略狭长的眼,好似有穿透人心之能。
紧闭的门被撕开一条缝隙,秦斌瞥见了来人的样貌。模样周正的一张脸,眼下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烟疤,泣了滴血似的。
秦斌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蹲在地上整理鞋套。
是丁鸣春。
厨房向来是消防安全的重灾区,不易惹人起疑,再有,厨房内部通常是指纹收集器,刀具厨具等光滑表面保存指纹的效果也好,张蓝岚和秦斌假意在厨房检查,趁机粘了些金属表面的印痕。
季景耀对他们的身份表现得十分信任,甚至都没有站在厨房门口对他们的活动加以限制,秦斌听着季景耀同丁鸣春交谈的声音从客厅隐隐传来。
“你们这回没什么动静吧,我最近总觉得心脏不舒服。”
“没有,就下了点雪,所以我们提前回来了。”
“我听说熊冯特要将那里的东西处理掉,以后别带鸣鸣去了。”
“知道了。”
张蓝岚手上的工具在管道上敲出清脆声响,化成了她心头的警钟。
东西?什么东西?季景耀指的是那里埋葬的尸体吗?
随后她咬紧牙关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也是,所谓的东西就是人而已,更何况那的“东西”早就凉透了。
任何人面对将同类物化的言语都会感觉到不适,张蓝岚从听见季景耀毫不在意的语气就脊背发寒,她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对季景耀漠视生命的愤怒。
张蓝岚和秦斌对视一眼,秦斌冲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季景耀这话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此地不宜久留。
幸好整个提取的过程十分顺利,秦斌和张蓝岚从季景耀家离开也并未受到阻挠,回到市局后他们将提取到的指纹用502胶熏显出来,同库中指纹做比对,提取到的六枚指纹中有两枚分别对应丁鸣春的拇指和食指。
这就是实打实的证据了。
这位女士的确是当年和“蜂鸟”一起被带回市局的丁鸣春。
最初基地专案组成立时,张蓝岚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只知道惩恶扬善是公理,没有直面过真正的黑暗面,也没接触过任何犯罪分子。警校的学习生涯让她学会用理性克制情绪,服从命令,可在行动中不被情绪左右并不代表她能完全消除情绪对她的影响,所以季景耀对于人命的轻视和漠然,使得她要留在贵西的念头更加强烈。
由于之前基地的相关事宜她并未有机会参与,近期为了协助工作,张蓝岚把基地的案件资料翻阅了一遍。
怪不得宋伯明要从禁毒一线中退出来,转向相对保守一些的治安科。“炎凤”曾把宋伯明的家人串签子一样吊在角楼上,照片中的血腥气直冲人心,张蓝岚看一眼就需要闭上眼睛缓和一会。
基地的人好像具有排他性,任何存在于他们对立面的所有人类都可以看成“东西”。这是不对的,不正确的,人至少要对生命有基本的敬畏,如果贵西这片土地上的“传统”是轻视一切,那么张蓝岚想要播下一颗颗种子,让无数萌芽的新生带出深埋的秘密,掀了这混球的破天。
张蓝岚跟枫林那边的同事联系,枫林那边暂时不缺人手,宋伯明也常被杨局支使着处理专案组的资料,宋伯明也没再推脱过,杨局是有意让宋伯明也参与到对基地的调查中来。
家人的事情,始终是梗在宋伯明心头的一根刺。
张蓝岚跟宋伯明接触相对密切一些,这位前辈讲话幽默,看起来很通达,张蓝岚一直以为宋伯明的生活一定很如意,但是她在基地的卷宗上看到了宋伯明的名字,宋伯明曾经也是派遣到基地卧底中的一位,就在秦斌后面那一期。
宋伯明在“金鹏”的收网行动后回归警察队伍,因为参与“金鹏”的抓捕而招致“炎凤”的疯狂报复,宋父宋母就是在那时被杀害的。
共情的最好方式就是换位思考,如果相同的事情放在她身上,想到身上穿的制服上浸泡的是亲人的鲜血,她恐怕很难坚守在警察的岗位上,听说考虑到宋伯明的心理状况,枫林有一个调换机关岗位的机会,可他拒绝了。宋伯明从禁毒大队调到治安科,依旧选择留在市局当一名警察。
已经有太多先辈倒在基地这个贩毒组织手中,还有无数枉死的崔家父子……
林齐滋生的悔意一半是对那个女孩,另一半,大概就是对崔伯。张蓝岚不接受林齐对她的爱情里掺杂别的复杂情感,林齐的这种不坦然她绝不接受,也不会原谅,可是她能拎得清,能做到快刀斩乱麻,情感上却不一定能这么快释然。
崔家父子的事情既然和基地牵扯到一起,出于公理,他们需要真相,法律需要正义;出于私情,她要把这个交代带到林齐面前,然后和他彻底告别。
丁鸣春……风海市的案卷详情里提及,高达坤的情妇是丁鸣秋,丁鸣春的亲妹妹,崔胜俊是他们风海市华策府的保安,正好在他们所住的那栋楼!
所以从时间上来看,早在风海市,崔胜俊就已经与基地的人产生了交集,数年之后的今天,他还是没能逃脱基地的掌控,埋葬在贵西的严冬里。
张蓝岚循环了几次深呼吸,绑好马尾,整理好装束,把指纹比对的报告抱在怀里,走向秦斌和谢琰东所在的监控室,正好听见谢琰东在说话。
“秦队,你刚才跟我说,季景耀跟丁鸣春说话并没有背着你们,他还提到处理……话里提到的地方八成就是小基地,他们是真要毁尸灭迹吗?”
“我觉得不一定,你也听出来了,季景耀话里有话,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他好不容易才把季鸣鸣撇出来,季鸣鸣去小基地的事他真敢让熊冯特知情吗?季景耀也没理由非要在我们去的当口跟丁鸣春讨论这些,我倒觉得,他说不定是试探咱们的身份,请君入瓮。”
张蓝岚把报告递给秦斌和谢琰东:“是丁鸣春没错。”
窗户外头上升着独属于年节的红气,秦斌站起来搓了搓手,转头面对谢琰东和张蓝岚,“行啊,爆竹声中一岁除,该出来的一个也躲不掉。大年下的,咱们还在异地办案子,没事哈,反正你们嫂子那边我打过电话了,你俩也没对象不招惦记,走,带你们吃火锅去。”
张蓝岚:“……”嫂子怎么不把你这张嘴给缝上!
谢琰东:“……”习惯就好……
秦斌这话就是不打算理会季景耀的话,真那么着急去小基地后山把尸体带回,风险实在太大,还容易打草惊蛇,去了就容易被人当成王八憋在瓮里,傻子才这个时候去。
季景耀加班加点安排了自己人在小基地后山等着,避开熊冯特的同时又能查验两个消防安全员的身份,一旦有人出现在后山,那就代表小基地的位置已经暴露,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不再安全。
“老大,没人,兄弟们等了一夜,别说条子,就是条狗都没出现。”
“你确定吗?”
“真的,真没人,后山什么动静都没有。”
“好,知道了,你们小心点,避开熊冯特撤回来吧,仔细看看路上的痕迹,有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
季景耀的心安下大半,希望真是他多心了,那就是个正常的消防检查而已。
“屠苏酒温好了,下来吃饭吧。”丁鸣春在楼梯口叫他,又走到卧室敲了敲房间门:“鸣鸣,吃饭了。”
季景耀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小炒、摆放整齐的果盘,以及坐在桌子上戴着虎头帽的季鸣鸣。春风都送暖了,哪还有那么些加班加点的条子大年节的不消停。
电视机里又传出国泰民安的声音:辞旧迎新,鸿运送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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