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李想这个登记在册的受害者,其实还有那些没机会被记录的,全然无辜的个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受害者,但谁说他们就该被这样对待呢?
无可奈何,怨无可怨。源头是天杀的犯罪者,但结果是整个社会共同促成的悲惋哀歌。
林齐之前住的小区残旧,开出的工资不高,物业管理做得相当差劲,尤其是物业管理处坐班的那个阿姨,成天颐指气使不干活。
有住户要投诉她,她还理直气壮。
花这么点物业费,老娘还在这一天八小时跟你这别着,还不知足在这逼逼赖赖的,都什么毛病,穷讲究什么,没钱就别想好事。
后来物业上换了个人,一月开一百来块钱,再管吃管住他就愿意干。那个老伯,看着人挺木讷呆板的,但热心肠,人怪好的,特别喜欢孩子,就是有点跛脚,有时候干活费点劲。慢是慢了点,但从没误过事,大家多担待点也就过去了。
干活费劲捱不住他热心,手艺也凑和,平时一些木匠电工泥瓦匠的活他都多少会点,又不要钱,干活也不埋怨,人家留他吃饭他就笑呵呵地回绝,大家伙对他也都很满意。
在小区的物业一呆就是好多年,工资随着物价从一百块升到一千块,平平稳稳的,原以为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一生,就能这么平稳地过下去……
老伯的际遇是从李想去世开始改变的。
老伯身家清白么?实际上很清白,这么些年也算是知根知底。
但人心的疑虑就跟野草一样,一旦生了根,长出一茬来,有一阵春风吹过来就冒出勃勃生机,根本压不回去。
“凭啥啊,一千块钱这会子能干啥,在酒楼一桌人搓几顿就没了,一个月这么点钱,他图什么呀。”
“对啊,大事小情的他都帮忙,哪有这么好的人,他是不是提前踩点来了。”
“他平时干活磨叽是不是故意装的啊,为了多点时间摸清家里的情况,这可太吓人了。”
“我前两天好像还看见他给李想那小妮子递糖块来着,不会是早就想着动手了吧。”
“咱们这见过的腿脚不好的人,好像也就他一个。”
……
老伯脊梁骨再硬,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过活,难听的话句句戳人心窝子,哪还能直得起腰来。他辞工走了,大半年的工钱也没要,就当这群邻居送李想到天上的时候,给那小姑娘买糖块吃了。
最好是小姑娘都喜欢的,拿玻璃色纸包着的那样的。
他记得有回李想夹着书包,拉链没拉好,糖纸从课本里哗啦哗啦全揉出来了。日头毒,往糖纸上一照,伴着哗哗响的塑料纸,七彩的光有点晃眼睛,但确实怪好看。
可能这点玻璃糖纸在蓝天白云上头,能把单调的蓝白天色显得快乐一点。
在离开前那几天,老伯变得更木讷了,常低着头,小区里也没人跟他打招呼,隔老远看见他就靠边避开,躲瘟神似的。
他从枫泾转到了枫林,在街上当清洁工,就是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孩子。
日子又一天天稳定下来,像是告诉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人只要活着,还怕啥呢。
但没人能预判未来,更无法决定与自己无关的未知,人只能被动接受它发生,然后再做反应。
老伯没想到那个坏人又出来作恶,还越来越坏,犯的事越来越大。这媒体新闻铺天盖地的,枫林市他也快呆不下去了,但他能咋办呢?他还有个捡来的儿子等着他救命呢。
林齐再见到老伯的时候,是来枫林找张蓝岚,路上等车,偶然瞥见老伯推着车路过。老伯的背上像掖了团没捋平的衣裳料子,肩膀塌陷,脖子后却高鼓佝偻着,他差点没敢认。林齐主动跟他打招呼,老伯还迟钝了好一会。
怎么会这样,这是长时间不跟人交流的反应,老伯离开这些年,过得很不好么?
林齐本来有些害怕,因为他总觉得老伯脸上那双眼睛,对察能洞悉人情。老伯年纪大了,年岁蹉跎,眼睛会失水变得脏黄,时常显得呆愣愣的,但林齐很少敢盯着那双眼说话。
小时候跟他问李想家具体情况的那人,绝对不是老伯,但林齐那会不敢说,默认了小区里的邻居用冷暴力将老伯驱逐出去,他心里有愧。
他那会不敢,现在更不敢,一想起老伯、李想和自己的家人,怎么拿这个实情面对他们,面对不了,还是就这么内疚着吧。
还有,林齐有阵子疑神疑鬼,他总觉得老伯是知道点内情的,倒不是怀疑老伯是坏人,就是林齐觉得,当时自己暴露李想家人工作时间的事被发现了。
李想死亡以后,林齐总往李想家去,面对李叔叔有些躲闪,被老伯撞见几次,林齐害怕有人知道。
亏心的人总是害怕,更怕已经遮掩过去的事实重新掀起,粉饰的安全感不堪一击,林齐越发惶恐起来。
转眼十年光阴,林齐更没想过自己这次的行为又牵连到了老伯,他自己太想抓住真凶,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也给他自己的歉疚一个结果,但他把跛脚嫌疑人的鞋印往上一放,老伯又成了被大家怀疑的对象。
滔天的愧意折腾得林齐苦不堪言,但他既然选了不说,在抓到真凶之前就硬着头皮扛到底,绝对不能主动坦白。
老伯可怜,林齐去枫林就常去看他。也不是所有人都冷眼待老伯,有个姑娘还是很能拎清,不怯不惧的,也不故意可怜老伯,就是拿对正常人的样子对老伯。
林齐是带着愧疚的,行动上再压抑着也会漏出对老伯的怜意,老伯在他面前也没当年在小区时自在,老伯甚至还拒绝他的探望。
“小林,你是好孩子,但我有手有脚能干活,还能好好照顾自个,你不用可怜我。”
有时候看起来弱势的一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老伯挣着常人能挣的钱,做着常人能做的事,也想在别人眼里当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不被特殊照顾,没有刻意的眼光,这才是老伯真正想要的。
林齐才明白,自己在老伯面前表现的状态,时刻提醒着老伯腿脚的残疾,将他从“正常”的群体越推越远。
有时候对弱势群体而言,怜意和照顾不是善心,而是侮辱。
从想明白,林齐就改了,把他可有可无的帮忙和愧疚收起来,就有时候找老伯喝点酒,解解闷,才逐渐和老伯交起心来。
老伯没结婚,只有个捡来的儿子,从五六岁养到叁十多,不大孝顺。老伯不这么说,林齐是自行判断的,他从没见过老伯儿子的面,电话时有时无,打来就是要钱。
慢慢悠悠的日子熬着,年轻人是吸取养分,一天比一天茁壮精神,老年人就是走一天离终点近一步,路过的风景多点,到尽头那截就少点。
老伯身体不大行了,在路上被车撞到,抢救完医生出来摇了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老伯那个卡得不行的二手机差点被林齐按碎,通讯录上标着儿子的号码也没打通。老伯电话薄里就仨人,一个他儿子,一个前儿媳,剩下就是林齐了。人送到医院以后,医生没见过社交这样简单的老人,叁个号码都播了一遍,最该来的儿子却没联系上。
临终前老头还冲他道谢,说麻烦他了,临了还是个靠你帮忙的瘸子老头,也不能自己好好地走。
林齐差点就绷不住了,但老伯把他拦下了,啥也没让他说。到反应过来,林齐才开始想一件事,老伯究竟知不知情?他是清楚面前的人愧疚的真实原因是来源于罪恶,还是就是凑巧了,才偶然打断他的话?
但林齐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因为老伯跟林齐道完谢提到的全是他儿子,跟林齐交待,把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什么麻烦都没给他那个儿子留,甚至在自己穷途末路的几年里,给他那个混账儿子留了几万块钱。
林齐自己工资不太高,但不愁吃穿,不用居无定所,这几年存款别说五位数,就是想买个电子设备都得靠花呗,老伯是怎么攒下来的。
“你们年轻人的路还长,你要是见到我儿子就告诉他,好好活下去。”
老伯说的是你们,没有特指他儿子。
到晚上,老伯的手机响起,铃音是《蝴蝶泉边》,手机音响很差,声音极大,像路边促销活动的大音箱,带着杂声和啸叫。林齐按下接听键,听筒传出来醉醺醺的声音,扩音孔里都能传出对方身上的酒臭,是老伯的儿子。
老伯的手机是他儿子手里退下来的,铃声也是他儿子设的,老伯一直没换,可能是觉得这样能离儿子近点,也许是不会换。
林齐有点后悔,当时怎么不问问老伯呢,要是老伯不会换,就给他换个他常听的戏曲流水,老伯常听什么来着?是击鼓骂曹还是定军山?
小学的放学铃一起,林齐不可避免的,从陶宏量的身上看到了老伯的影子。
尽管陶宏量作为一个吸毒犯,将自己女儿拖入了无尽的深渊,丝毫不值得同情和怜悯,没可比性,一个是卑劣的失足者,一个是带着神性的老好人。可他就是从临逝的陶宏量对陶昕冉的嘱托中,想到了猝然离世的老伯。
人好像总是决然不同,又带着某些难以言喻的共性,复杂地激出不正确的情感共鸣,所以才需要他们这样的职业,强制性的客观建筑大于柔性的主观意识的存在。
林齐不能否认,在那一刻,他是动容的。
那是在世上走过一遭的生命,铺陈的画卷迎来最后的笔墨,企图将他们漫长的一生洇到下一张绢纸上,在后辈的图腾上铺陈出一点形魂。
他们无从知晓知道这些话是否能孕育出新的希冀,他们就是用淬着善恶的一辈子凝结成一句,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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