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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之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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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白鲸意向,灵感来自williamfordgibson的海豚;本章含时间线错乱)
    马蒂亚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地狱,但他老是想知道现有的一切将于何处终结。
    假如一个人的死亡即是一个人的结束,那么这个世界也终究会走向死亡与结束么?
    一切将于何处终结?世界又源于何处开始?
    每当想到这些,他便被一股浓烈而势不可当的悲伤淹没,就仿佛已经见证过世界终结于庞大悲剧似的。
    年迈仆人把他的消极思绪归结为对神不敬,以至于被带病的虫子污染了血液和脑子。
    “总是因为被污染的血没放干净,您哪。”那老仆人总是说:“神也总是不肯宽恕您,但我日日夜夜为您祈祷,以求您能获得宽恕与解脱。”
    每当老仆人说这种话,马蒂亚就下令鞭打他,可即便被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他嘴里还是喃喃着“愿主宽恕您……”
    马蒂亚心想,假如主真的存在,牠会放任人们互相用剑刺穿胸膛么?会放任人们驾驶大船千里迢迢去屠灭另一群人么?会放任人们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去满足他们的欲望么?
    没错,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就像那头白鲸也根本不是出于所谓古老的家族神秘术,亦不是因为自然生灵拥有最纯澈的眼睛,能自动选择善良的一侧;而是因为当初捕鱼船捉到受伤的这头鲸时,在它的饵食里加了大量的致瘾的药。
    自此之后,白鲸徘徊于他们的家族领海,而祖父花大价钱聘请来自极北之地的驯兽师,据说这是世界上最高明的驯兽师,能驯服当地独有的白色巨熊。
    那头鲸不是普通的鲸,尽管它看起来只是整天懒洋洋地在家族海域里打转。马蒂亚常立在浅滩上凝望那头鲸,任凭海水浸泡冲刷柔软皮靴。
    那是一头战利品,在某场局部战争中被家族捕获,从此便成了瘾君子。它从水里抬起身体,露出身体两侧和腹部的盔甲片,那些盔甲片内侧呈v形,深深刺入白鲸体内,使盔甲片不会脱落,盔甲周围的皮肤因不断刺激和海水浸泡,生出病变黑斑。这头鲸名字叫做“战士”,曾经击毁二十多艘战船,吞下许多掉进海里的本有生还可能的敌人。
    玛丽埃塔吹了声口哨,“战士”的尾巴拍打起来,兴奋地跃出水面。如果将这个进程放慢,看起来就像“战士”挂起了一座小瀑布。
    “看看,我们的战士。”大船还没有卸完货,玛丽埃塔的注意力还停在“战士”身上,她将手搭在眉毛上,半是对马蒂亚,半是喃喃自语:“哦战士,战士,我们的时代来了,我们的时代来了……”
    马蒂亚知道她热衷于打扮成男孩去下城区参与革命话题,偷偷监视她的仆人不断向他报告他的妹妹呼吁着手建造一座没有贵族和王室的“未来之城”,因为与狂热粉丝争执话题而大打出手,站在酒馆桌子上破口大骂。
    有很多次,马蒂亚想让她回到地面来,因为党派的狂热可以将她簇拥到高处,为她供奉很多苹果酒,但往往,这种狂热不会持续太久。他的哲学老师不止一次告诉他,他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可悲观主义者没什么不好,总得有人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从未年轻过,他没有过饱满的精神和结实的肌肉。自己仿佛从某一天起就悄无声息出现在这座年代已久的城堡中,腐朽的藤蔓已经在他心里牢牢扎根。他没有亲手打过猎,来自森林的风不干净,携带古老诅咒——茱莉亚是这么说的。
    因此,他想念每一次玛丽埃塔在阳光下朝他方向跑来的样子。
    水面上五颜六色的水母会生生灭灭,无休止地被创造被毁灭,如果被冲到沙滩上,它们的身体会渐渐干枯,收缩成一块破布,一片泡沫,人鱼化作泡沫是因为拥有灵魂得以飞上天堂,水母却因没有奉献自身的机会而换来彻底消失。
    想象不到比这更彻底的毁灭了,没有呻吟,没有遗物,无迹可寻,马蒂亚因此对死亡产生恐惧,因为他知道人死亡之后,肉体最终也会消失,并不比水母强多少。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他无法接受玛丽埃塔受到任何伤害。他希望她追求平静,最好是一辈子生活在这座城堡的庇护下,躲在无花果树的荫蔽中,祖父的爵位和宣誓过为家族卖命的骑士们会守护她,还有比这更惬意的选择吗?就像无数次,他靠坐在阴影中的沙发上,沉静地看着玛丽埃塔,她在阳光穿过窗户投射的光芒中微笑,她朝祖父撒娇,故意用矫揉造作的尖细语调吟诵诗歌,逗弄那三只尽职尽责的猎犬……玛丽埃塔!
    玛丽埃塔去查看德里运来的昂贵香料,马蒂亚抬头向更远处的村落里看去,有人已经将近海时死亡的水手运回村庄,他们支起火堆为水手送行。火堆要从白天烧到满天星斗再烧到黎明。
    火柱在冉冉升起,笔直而壮丽地指向天空,“战士”远远吊唁,再次跃出水面。
    晚上,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马蒂亚知道自己命数已尽。
    是报应吗?
    是因为自己将戈利多推下更衣间的坑洞吗?
    他不止杀过这一个人,杀过人的也不止他一个,为什么是他要死在这个时候呢?
    自然,他一向体弱,可他就不能再和玛丽埃塔多呆一会儿吗?
    玛丽埃塔,玛丽埃塔,玛丽埃塔,我的玛丽埃塔,我的同胞姊妹,我的心爱之人,我不愿在黑暗中独自一人……马蒂亚睁大眼睛,漆黑眼珠已经失去焦距,泛紫的指甲抓破床单。他感到很冷,想要耸起肩膀,却因为肺里刺痛的空气失去力量。那瞬间他想念玛丽埃塔的吻,想念她的柔软嘴唇,想念她依偎在自己赤裸肩膀上时垂在胸膛的轻柔发丝……
    空气停止流动了,他在缓慢上升,逐渐飞出屋顶,飞出城堡,飞出领地,飞出公国,飞出西方文明,飞出欧洲大陆,飞出大气层,飞出一切目之所及的尘埃,直到飞进天堂。天堂遍布天使,为他唱起柔和的歌,身着白色礼服的修女们朝他泼洒圣水,祝贺他来到乐观之地。
    台阶上有一位巨人,同样身着白袍,寂静而立;马蒂亚努力仰起头,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的孩子呵,”巨人慈爱地说:“有人从天边赶来,目的就是将自己奉献给太阳。”
    马蒂亚却再也不会怒火攻心了,他只是辩驳道:“太阳终究会熄灭。”
    巨人答道:“是的,会熄灭。可它不会永远熄灭,总会有人点燃新的太阳。”
    马蒂亚还想反驳些什么,却见巨人轻轻抬手,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一下碎作成千上万片,轻柔地漂浮在修女四周。
    他看见巨人身边站着一位少年,银发紫瞳,面带微笑,朝他伸出手来。
    仆人听到动静推开门时,马蒂亚已经死去了,远方火柱还在燃烧,水手尸体的焦香味远远飘来,城堡里发出一阵阵恸哭声。
    “战士”冲击水面,水里有无数水母碎去,新的香料和绸缎填进仓库,角落里的黑糖和蜂蜡默不作声地长出霉斑。
    玛丽埃塔却没有大声哭泣,她一时不知怎么样面对马蒂亚。
    祖父紧紧抓着马蒂亚的手,他们说直到她赶来、踏进房门的瞬间,仆人们才能将他的眼闭上。
    玛丽埃塔在第二天脱下丧服,她买通了几位身强力壮的村民,把马蒂亚的尸体喂给“战士”。
    替换的尸体没有被发现,祖父整日在教堂里为逝去的长孙祈祷,而玛丽埃塔在第三天黎明前,带着忠诚的仆人茱莉亚踏上了前往雪山的船。
    没有人能说清因为什么——你能想象么?一位从未踏出领地的小姐,仅仅带着一位侍女和一些粮食就敢去寻找雪山。
    是因为马蒂亚曾经与她讨论过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么?是因为那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么?
    但她说:“我要到雪山去。”
    “您要到雪山去?”茱莉亚问道,语气却并不讶异,反倒笑意盈盈:“那可真是个大胆的决定。”远处灰蒙蒙海面冲出一座白鲸,那是“战士”,它巨大的身体腾在空中,落下时海面升起小山似的水墙。
    玛丽埃塔说:“我要带它一起去。”
    茱莉亚说:“哦,这个决定更加大胆,我的小姐。”
    “战士”果真一路追随她,为她的船保驾护航。
    她们的食物很快见底,仅剩的食材也已经腐烂,不得不靠岸补充食物和淡水。后来她们的船在风浪中损坏,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葬身大海时,“战士”将她们驮到最近的海岸;其他出海的船队不能带女人,她再次乔装成男人的样子,谎称是皇室使者;后来她们参与了一次贸易,用赚来的钱买了新船……
    第二年春天,一只蝴蝶飞上她的船。那是一只色彩极其夸张的蝴蝶,仿佛生怕她看不到似的,扑闪着斑斓双翅在甲板上停停落落。
    玛丽埃塔拾起它,她们离岸已经一周了,这只可怜的蝴蝶藏在甲板缝隙中,一定是饿得受不了才爬出来觅食。茱莉亚取来一些蜂蜜,蝴蝶抖着双翅吸食,吃饱后绕着玛丽埃塔飞来飞去,不断落在她的头上和肩膀上。
    这是难得的娱乐,且最近接连几天阴霾,长期处在这种天气里还要担心风浪的人们很容易走向抑郁,好在这鲜活的小玩意儿给玛丽埃塔带来一些慰藉。
    茱莉亚微笑地看着这一切,说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传说,关于轮回转生。”
    “你又要讲故事了,茱莉亚。”
    茱莉亚笑一笑,继续道:“据说,一个灵魂如果想要成为人,需要经过很多世轮回。第一世只是尘埃,第二世变为蜉蝣,之后变成蠕虫、变成鱼、变成小兽……最后一世才能变成人。”
    “‘最后一世’?”玛丽埃塔问道:“最后一世结束之后呢?”
    “既然是最后一世,这个灵魂就再也没有以后了。”茱莉亚说:“命运如此,这是天意。”
    玛丽埃塔或许是想起了马蒂亚,难道这是他的最后一世吗?
    蝴蝶在被发现的第三天死去,玛丽埃塔将它封在玻璃瓶里,投进茫茫大海。
    如果它还有下一世,她心想,希望它能捡到这个玻璃瓶。
    第三年秋末,他们终于到达雪山。
    实际上,她们并不能确切知道这是哪里,只是身上衣服越来越厚,吐息开始泛出乳白雾气。
    船被推上岸滩,玛丽埃塔摇摇晃晃迈下船,她又开始流鼻血。
    她听到身后有沉闷巨响,回头一看,“战士”竟然拖着沉重的身体也企图上岸来。浅水之处本就足以让这头鲸搁浅,更何况它身上的盔甲已经在风浪中遗失,身上袒露着几处惊心动魄的孔洞。
    玛丽埃塔鼻血流得更厉害了,嘴里也溢出血腥味,她知道是自己的牙龈又出血了。寒风几乎能立刻要了她的命,她终于直不起身子,只好伏在地上,慢慢朝“战士”爬过去。
    茱莉亚在她身后静静看着,直到她再也没有动作,无力地闭上眼睛。这位女仆嘴角已经溃烂,她低头看看自己发青发黑的手掌,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大海走去;直到海水淹没头顶,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殆尽,不远处传来一声熊类沉闷的低吼,极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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