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在窗边留下一道亮痕。
“好嘛,我这又白操心了。”
消毒柜上放着方清樾养的薄荷,曲婷婷歪过去掐了一片吃,牙齿碰撞间,一股子清新爽辣直冲天灵盖,她“嗬”地眯了眯眼睛,软趴趴地拿脚踩人脚后跟,“说说,你怎么回事。”
“什么?”
“我妈说——”
方清樾背对着她分割一份牛里脊,厚片冷冻起来留着做牛排,剩下的就丢进绞肉机。曲婷婷刚开口就被嗡嗡响的噪音暴力回怼,她朝天花板白了一眼,双手抱胸。
流理台挨窗,此时正对着蓝天白云。U字型设计把冰箱、水槽、炉灶拢在一起,这是国内的老思路,和自家装上只图好看的开放式厨房简直是两个世界。瓷砖贴着草莓图案的吸油纸,置物柜在厨房另一头,上面的瓶瓶罐罐细心贴着日期,角落里还放着一盆罗勒——充实又整洁,无论看多少遍都让人觉得很舒服,所以和这整理癖计较啥呢,曲婷婷自我建设极好,倒先把自己给抚毛了。
绞肉机停止工作,方清樾把肉酱倒进碗里。
“在国外这么多年,你也没学点高大上的东西。”曲婷婷环顾一周,感慨道,“我觉得你跟谢碧池分了挺好,没人扔你这些土特产了吧。”
方清樾回头瞥了她一眼,平平淡淡的。
有长进啊,也不像不能提的逆鳞了,果然情伤急不来,就该慢慢自愈。
年初的肺炎加速了这个过程,就好像割开筋肉刮骨疗毒一样,曲婷婷很了解发小,不这样大病一场,这人不太会放过自己。
更何况选中删除哪比得上选中替换呢,她嘿嘿两声,摸摸鼻子。
“宝儿,在我这儿你就别捂着了。”
方大厨的背影不为所动。
曲婷婷继续厚脸皮,“人我都见过,再说了,就算你妈和我妈整天让我做敌特,可我明摆着是你这边的啊。”
“我不管,我就想听爱情故事,你不说我就要闹了!”
话音未落,发小就甩过来一个黑影,曲婷婷正好接到怀里,低头一看,正是切了一半的洋葱,断面新鲜,尽情又无情地朝她脸上呲小微粒,她妈呀一声,把洋葱扔回水盆,连滚带爬跑出厨房。
等方清樾把意大利面端上餐桌,曲大头鱼正坐在沙发上和小猫玩得不亦乐乎,除了洗脸弄湿的两绺头发,也看不出半点狼狈的样子,她不跟方宝儿计较,小猫伸爪子搭住她的手指,她就握着猫爪告状,“糖糖,你快说说你妈,怎么越来越不招人喜欢了。”
“别用手和她玩,容易惯着咬人。”
“你瞅,多冷酷绝情一女的!”
方清樾懒得理她,往猫碗盛了冻干,糖糖立刻撇开曲婷婷,翘着小胖臀凑上去,还亲昵地蹭了一圈亲妈的小腿。
曲婷婷突然觉得牙有点酸。
这份酸一直持续到吃意大利面,坏宝儿肯定把番茄酱放少了,或者西红柿没买好,她和那一大坨面奋斗,听见发小终于舍得开尊口:“我妈怎么说的?”
“让我过来看看你,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尤其我妈一添油加醋,就好像您老要上演泰坦尼克号似的。我心想那我来顶啥用啊,嗨——再说那姐姐我挺喜欢,这回我站你。”
曲大头鱼一家都是津州人,说相声是地缘优势,没几句就开始跑马。
“我和她……”方清樾思考了一下,“我们只是朋友。”
“我不信,”曲婷婷哼道,“姐姐,你前段日子工作狂到我都见不着人,你会想起来养猫?本来星期六想约你出来喝茶细聊,结果你告诉我要去健身房?更可怕的是还报了班?”
——“女人,你变了。”
“咳,”方清樾呛得一口面条差点进气管,她可算笑了,“我运动运动还错了么。”
曲大头鱼就盯着她,一副你知道我说什么别装蒜的表情。
“好吧,你要听什么?”
“啧,会不会讲故事啊,怎么遇到怎么定情的,给我老实交代。”
于是方清樾“老实交代”了,“我们是合作关系。”
“这年头还真有人和甲方谈恋爱啊,你这什么猛士。”
“没有谈恋爱。”
“……等等,这一集我好像看过。”曲婷婷皱着眉,“我懂了,宝儿你又在暗恋。”
方清樾手上动作一停,她偏偏头,把这两个字斟酌片刻,最后轻飘飘地说:“我不知道。”
气氛突然就沉重了。
时间往前倒二十年,两人成为发小也脱不开相似的家境,母亲都是祖国人民教师,俩人从小住在滨江大学家属院,理所应当分进同一所小学和初中。老曲做金融,早年下海,家里全靠曲妈丧偶式育儿,丁悦忙不过来就把女儿送去邻居家蹭饭,一来二去也结成了闺中密友,说是邻里帮衬,其实也存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情谊。
曲大头鱼和清樾不一样,老妈溺爱,惯的纨绔女毫无本事,拿高价砸进高中,被爸妈连哄带骗软硬兼施撵去大学,靠着家传的语言天赋学外语,回来再走关系当人民教师,完成女承母业放羊娃养羊这一套,说实话,充其量就拿个社保,真要计较起来每月工资都填不够她几顿饭钱。
她散漫惯了,对人生也没啥大目标,她妈再怎么夸发小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也休想诈她起来动动。
当然也不妨碍她跟方清樾的姐妹情。
方清樾其人,小名宝宝,不过近几年除了自己也没人这样喊了,这是被父母遗忘也被主人隐藏的名字(所以那天她一听那姐姐喊宝宝就知道有事情,呵,爱情,她这双眼见得太多)。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也不理解方家二老怎么就给小草起了这名,爹不亲娘不爱的这么叫也好意思么?
就去年闹出谢碧池那事,自家妈心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恨不得就地把女儿掰弯了给人送温暖去,害,人家亲妈反倒没事人,杀过去就是一通棍棒相加,非要按驴脑袋认错,这又是何必。
噢,不能骂方宝儿是驴。
也不对,就她那倔样,怎么不能说是头小毛驴。
小毛驴儿,略略略。
方宝儿这人什么都好,真的,反正以曲婷婷的标准挑不出错处:遵纪守法好公民,道德水准高,无不良嗜好,讲道理性格好,家境也不赖。这放在谁眼里都是硬条件,明晃晃一大条诱人的五花肉。
可惜,五花肉的情路并不顺利。
照理说以她的性格,有这么多资本可以自矜甚至自傲,可这位偏偏“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姐姐你追山也就罢了,还是个不撞死不回头的主。谢颖谢碧池就借着这点蹬鼻子上脸,不就是高中叁年的同桌吗,那也是情窦初开一方暗恋而已吧,结果大学临毕业,谢碧池混不出头,满脑子想嫁人搏好命,这不就从追求者暗恋者找了一圈,挑中宝儿这块肉,略施小计小嘴叭叭地上来把人勾跑了。
后来呢,宝儿为了她都快和丁阿姨断绝关系了,这几年毫无根基,二十四孝方宝儿四处借钱贷款,供婚房再供女朋友消费,放到曲婷婷身上给她十个胆都做不到,屁话,她那车那房那高消费全靠爹妈,她哪敢尥蹶子大喘气儿啊。
再看谢碧池……她真是干啥啥不行,就一张脸好看,那就继续砸钱买设备帮她做主播呗,这下好了,后面的发展谁也没想到——谢碧池火了,火到钓了个富N代,还一个长甩线到大洋彼岸去,曲婷婷这辈子的惊叹有一半要用在谢颖身上。
无论是和清樾谈婚论嫁,还是出轨华裔富豪,反正性取向为钱可弯可直,心忒脏。
事情终于翻篇儿到了今年,两个老母亲松一口气,丁阿姨也慢慢有点想通,结果母女关系缓和还没几天呢,这家伙又和亲妈断联了。
又是为了女人。
这下曲婷婷都担心这个坎要再绊倒了,那真的要天崩地裂。
饭后方清樾泡了茶,茉莉绿里加了点奶,曲婷婷喜欢这个味道,喝了几口终于长舒一口气,抻直腿瘫在椅子里。
“说说你吧,”任凭自己满肚子万转千回,对面这厮吹着茶梗,依旧这么平静,“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哪有这么好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看上的都叁棍子打不出个屁,我和这种人结婚岂不是判无期徒刑?”
“又没问你妈喜欢的。”
“没差啦,我也没很中意的,挺多就馋馋身子,真到结婚啊要么聊不到一起去,要么就看不上我懒,”曲婷婷说,“懒不是人性吗,一个个说的比唱的好听。”
“再说了,宝儿你告诉我,爱情是人生的必需品吗?”
“不是。”
这个答案有些意外,曲婷婷再次认认真真地望着她。从小到大,两个人各方面都不同,现实主义者只讲究吃饱穿暖继续做米虫,粗人如她很难费心去体会感性的东西,对方也闭口不谈,这让曲婷婷挺气馁,别人家的小姐妹哭哭闹闹抱头痛哭不是常有的事吗,不能因为她不懂,不会安慰人,连借肩膀都遭人拒绝了啊。
人是不断成长的,她被发小身上的这些变化甩出老远,准确地说离了无话不谈的少女时代,她失去了倾听者和支柱的角色,变得越来越难撬开那扇紧闭的心门,更无法去拥抱她,拉她爬出这堆泥淖。
谢颖毁掉了最后一根支柱,最后一道门缝。
她能做什么呢,曲大头鱼有些难过,蔫蔫地塌肩膀。
“但是婷婷,我……我很难拒绝亲密。”
曲婷婷抬起头,愣愣听着。
“不管从哪方面来讲我都不是完整健康的。”她又在说抽象的话了,但这次曲婷婷感到了些微刺痛,她眼圈发涨,听发小轻声说道,“我喜欢有人挨近我,不留我一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吃过午饭坐着喝茶……有很长时间可以说话,很安全,也很惬意。”
“每一种亲密都有这样的时刻。”
“……但不是谁都能幸运地得到爱情。”